1.最開心的事

       「做什麼事情，會讓你打從心裡開心的呢？」在小會議室裡，教練問。我們正在探討找到讓自己開心的事情，如何有意識地持續做自己開心的事，來面對各種壓力比較大的時候。我不假思索地說：「彈鋼琴吧！」

         彈鋼琴，一直是讓我又喜歡又開心的事。當教練聽到這麼明確又清楚的答案時，原本想繼續探討更深層的動機，我卻突然接了一句：「但是……我已經不『會』彈鋼琴了」

        五年前，剛來荷蘭念書，學校幫每個學生配了一位教練(Coach)，教練的用意是幫助訓練者在心理上成長茁壯，與訓練者討論不論職涯或生活上各種心理上的課題，也可以說是自我提升的心理諮商師。我一開始與教練討論出的第一個課題就是「如何放鬆」，於是教練正帶著我尋找開心的源頭，並試著引導我找到讓自己心理放鬆的方法。然而，我剛說出讓心情變開心的方式，卻馬上給了自己壓力，因為太久沒有練琴，距離自己想彈奏的曲子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沒辦法接受自己彈出來的聲音，這樣的循環，讓我在碰上鋼琴時，產生的壓力甚至大過於開心。

        「那你覺得該怎麼辦，才能開心又沒有壓力地彈奏鋼琴呢？」教練一問，我想了想，完全沒有壓力，是不可能的，彈鋼琴本身就是一種成長，而我也享受這個成長的過程。我想尋找的，是重新開始享受成長的過程，而不是一直陷在太久沒彈、技巧不足而無法演奏想彈的曲目的自責心理。最後我們討論出能讓整件事情變成正面循環的關鍵，在於我要有足夠的時間跟心理上的餘裕，重新開始，一點一滴練琴，才能享受彈琴的樂趣。

        這些關於「開心」與「放鬆」的主題探討，最後找到的方式是多看漫畫跟多泡澡做SPA，但我對於自己不假思索講出了「彈鋼琴」一直記在心裡。從國中後就沒有繼續上課學習，所有彈琴人應該都要練的蕭邦練習曲也沒有練到，似乎琴藝就停留在那個時間，隨著人生目標與專注的事情不同，持續精進的想法，就一直往後擱置著放在心裡。                2.重新開始

        作曲家鄰居沙林最喜歡捉弄我了。參加沙林音樂會那天，遠遠在台上看到沙林跟他揮手時，他在台上彈起了那時我正在「復健」的莫札特K330。往後，在晨間游泳回來或在社區轉角倒垃圾偶遇時，沙林總會多問一句：「你們有打算之後上台演出嗎？」

        我總是搖搖頭，跟他說我離上台演出真的太遠了，再給我一些時間吧！直到遇見C×C，重新拿起琴準備起各種上台準備，也邀請沙林試聽一些片段。不久，沙林邀請企鵝和我一起參與他製作的演出，更意外的是，除了邀請我以小提琴參與他的演出製作外，有一天晚上，沙林突然傳了訊息：「我可以邀請你一起跟我彈四手聯彈嗎？」

        之前總想自己的鋼琴實在太久沒彈，太生疏了；但接到沙林邀請，除了不確定自己的能力是否可及之外，更多的是，重新站上舞台的雀躍。我開心又擔心地回覆：「樂意之至，只要我的鋼琴程度，不會造成音樂會的負擔就好。」

        沙林當然知道我的擔憂，也知道我對舞台雀躍的心情，特別改寫了一首非常簡單但又有表現性的曲子。即便是相對簡單的曲目，演出前，幾乎是天天晚上十點到沙林家報到練琴至午夜，連續幾天集訓後，就在兩週內直接上台，不僅開心地玩著曲目，甚至在台上邊彈邊演了一場喜劇秀，演出當天，收到了許多阿姨特別前來致意，表示非常非常喜愛我們的音樂。

        音樂會隔天，我們邀請沙林來家裡吃晚餐，每次沙林都會開玩笑的說，要請他過來，可能要付他車馬費，車馬費就從他家開門走到隔壁按下我們家電鈴的這段距離計算。我們開心地聊著那天音樂會的成功，突然，沙林正色提醒：「其實，妳鋼琴彈得很好，不要給自己那麼多壓力。要不要給自己多一些機會演出呢？」

        被沙林這麼一說，我似乎放下了好幾年來對自己沒有自信的重擔，似乎心裡的結終於解開，終於能開心地笑著回應：「好哇！我們該從什麼曲目開始呢？」

        沙林的邀請及演出後的一席話，種下了重新開始練習及演奏鋼琴的種子。而在往後的幾個月裡，所有的故事，發展得比我預想的還要更快。

                   3.生日禮物

       不斷演化的C×C，在下半年，配合著不同場地將原本的演出曲目重新編曲，不少曲目不只重新改了編制，更是在音樂上的編排大幅調整。新版譜才剛拿到手，下一場新編制的音樂會就要在一個月內演出，也因為重新調整了每個人的工作量，我收到的曲目是大提琴與鋼琴二重奏，與聖宭以二重奏的形式合作，就像跟沙林合作四手聯彈般，對我而言，都是與音樂家單獨合作的莫大榮幸，加倍珍惜這個機會，然而，聖宭不像慈祥的沙林調配出可愛版的四手聯彈，只見聖宭帶著邪惡笑容昭告：「先給你一個心理準備喔！這首，沒有很簡單。」

        再三被告誡後，我帶著期待又緊張的心情，盡快在拿到譜後，把握各種機會讀譜練習。還記得，那時剛拿到完整版的樂譜，正在機場準備陪媽咪飛倫敦，一邊在機場啃著早餐、一邊讀著譜，抵達倫敦後趁媽咪去博物館拍照時，趕緊在火車站找了公共鋼琴當場視譜練琴，畢竟從倫敦回來隔天就要排練，對於十幾年來沒有好好練琴的我，要在兩天內上手「沒有很簡單」的曲目，實在是大挑戰。

        除了一個月前與沙林合作的簡易版四手聯彈之外，我已經十幾年不曾在舞台上完整彈奏一首鋼琴曲目，現在卻要在兩天內，重新熟悉手指與肌肉的運作，準備好下一次排練。企鵝跟媽咪彷彿看見極光般罕見的畫面，回到荷蘭後，我除了吃飯跟上班開會之外的時間，全部都在練這首新曲目，老媽倒是笑著說，小時候就沒看見我這樣拚了命的練琴，長大成年了，終於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當然，和童年最大的不同是，音樂會在即，一個禮拜內把曲子的基礎打好，才能在剩下的兩個禮拜雕琢樂句跟表情。想著這樣的進程，卻發現自己的程度跟不上預計的進度時，到最後直接把筆電搬到鋼琴上，在鋼琴前開會，邊開會、邊處理其他工作內容，一結束會議就練琴，練到下一個會，就這樣持續了一兩個禮拜，才終於把基礎打穩。

　　九月的每一個週末，幾乎都有演出，也是新編制的音樂會系列表演。第一場在烏特勒支的沙龍音樂會，剛好是新編制的首演，想想今年音樂會也辦了五六場，只是這場開始我多了彈鋼琴而已，應該不會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吧！我一邊說服自己，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一邊在上台前冥想；沒想到，上台前一刻，聖宭又再次發揮邪惡存在，突然冒出一句：「等一下，是我們合作的首演耶！」

　　心裡的緊張氣氛馬上升級，想起小時候各種上台前的處理方法，趕緊在手掌心上劃了十幾個人吞下去，仍沒有減緩緊張的心，就這樣帶著有點手抖的心情上台，果然還是出事了，只見原本二重奏互動的表情，從認真的處理音樂，突然在台上多參雜了些邪惡表情互動，似乎說著：「等等下台，你就完蛋了……」

　　「妳還有兩次機會……」大家一邊笑鬧、一邊又鼓勵著我。雖然首演沒能完整呈現原本排練的成果，不過，接下來的兩週就緊接著下一場在阿姆斯特丹圖書館的演出，整場演出規模是烏特沙龍音樂會的三倍，當天也有許多音樂家朋友會來聆聽，原本悲觀地覺得，票會賣不出去，卻在最後一刻售罄，確實證明了完好的音樂會行政準備。

　　演出當天，遇到重感冒的聖宭發高燒，也許是因為搭檔在發高燒，也沒有心情去想其他緊張的事情，這首二重奏，幾乎是用盡生命力氣演奏完成，完整成功地將音樂上的感動呈現給觀眾。而就在演奏完這首後進到中場休息時間時，突然在觀眾席看見熟悉的身影，只見沙林對著我又叫又跳地揮手說：「我終於來聽你們的演出了！ 你們真的是非常高水準的演出，音樂、與觀眾互動、視覺影像、行銷，都是很令人感動的成功製作。」

　　能收到同時身為評委的沙林的肯定，是C×C莫大的榮幸，而我更開心的是，沙林也聽見了最後呈現的這首二重奏。重新找回練鋼琴的模式，像是年久失修早已鏽化又脫軌的火車，重新搬回軌道上，慢慢的掃去灰塵、緩緩加上潤滑油，把過時的布置，慢慢除去重新裝上新時代的內裝。

　　我的心，終於靠向練琴的平靜，找回「彈琴會開心」的感覺，這就是今年最美好的生日禮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