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定上玉山前，從沒有任何上高山的「志願」與「計畫」。生活一直很簡單，讀書，寫字，散步，聽朋友說心事。常常在看到電影和小說裡的大災難時，想起黃景仁的詩：「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讀書人受限於體能，志大氣疏，災難來時特別失措，所以，家人從小到大叫我「書生」，不是因為我愛讀書，而是和大家比起來，我特別「無用」。

    忽然接到「上玉山」的邀約，有點期待，又帶著隱隱的恐懼。我真的做得到嗎？會不會拖累別人呢？想了很久，決定改變生活顏色，想辦法從淺金黃的書齋溫暖轉換成厚實壯闊的山林墨綠。開始揹起重重的精裝書做負重訓練，讓肩膀適應重量，每一天認真找新路線，走森林步道，拉繩索上山，在下大雨的嚴寒低溫裡在家踩「爬樓梯機」，讓汗水沖刷掉一層又一層舊日習氣，紛亂的心跟著沈靜下來。

    如果不能沈靜，很難上得了大山。開始調整睡眠時段，每天十點前就寢、凌晨五點起床，在大山之前，身體如一本日記，艱難，掙扎，毫無遮隱地揭露著日常生活的紀律。

    正式出發後，沿「之」字形山路穿過峭麗的鐵杉林，有霧，薄薄抹上一層神祕，像科幻視野，走進一幅永無邊界的國畫捲軸裡。在白木林遠眺野火焚燒後兀自佇立的森森白木，具體標示出一整片不肯投降、不願放棄的尊嚴死亡，山路繼續，九彎十八拐等在前方，松林棧道濃蔭蔽天，碎石坡與大峭壁耐性地檢驗著我們。

    氣溫慢慢降低，相互扶持，成為唯一的溫暖。遠遠地，排雲山莊的紅屋頂像童話屋子忽隱忽現，終於，和落日同時抵達。這裡是台灣最高的五星級山莊，標高3402公尺，手握著熱熱的薑茶靠在石坡上，看夕陽和手裡的鋼杯同步，一點一滴斂盡溫熱。

    夜宿排雲山莊十六人房，緊貼廚房，入夜後，油煙、煤油、汗潦雜陳，伴隨著喧譁、打呼、咳嗽、夢話、翻身睡袋……，人聲雜沓。不到凌晨兩點起身，缺乏睡眠的身體，因著山谷裡澄靜的空氣，吞吐在唇鼻間的細細煙氣書寫著呼吸行路，山吸進來，風吸進來，樹吸進來，銀色的夜光也吸進來，圓月在靜山裡不斷放大，懸照在冷冷山谷，如一盞華麗夜燈。

    三點二十分，穿上厚外套毛線帽大圍巾戴上頭燈，摸黑走2.4公里的陡坡，攀著風口冰冷的鐵鍊往上爬，只有一個目標，日出之前登頂。一路走到太陽升起，無遮掩的陽光映著溪谷山路，黃金鑲邊，天空蔚藍，窄窄的山路，越走越讓人覺得，有一個並不確知的世界向我們展現得越來越寬闊。

    登上主峰，忽然，眼睛裡擠滿了人、耳朵裡塞滿聲音，熱鬧的人潮遠超過任何想像。

    玉山峰頂的人好多啊！勉強找個稍稍安靜的角落坐下，太陽從秀姑巒山上亮起，金色的光澤向北渲染著玉山北峰和郡大，南延向關山、北大武和向陽山，西側的阿里山隱在金字塔般的陰影裡。山的莊嚴沈靜，在光和影的搖移裡無限放大，放大，放大到幾乎聽不到人的聲音、看不見人的影子，所有的人都學會謙卑。

    忽然知道了，上高山依賴的不是志願與計畫，而是沉靜與虔誠。向天地匍匐感恩，和永恆錯身擦肩，我們才聽見了自己輕輕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