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8 00:00:00夢天使

國語日報「認識自己」名家散文:雲雀在飛

  小學參加校際演講競賽時,總扣上差不多的結論,把關於講題的主要精神,努力「揚光大。這時,講台底下的評審會低頭做個記號,好幾次,差一、兩分就是第一名。

    我從來不知道原因。直到隔壁班吳老師找我到她的辦公室,提醒我,發音是我的致命傷,連著幾天,下了課就教我咬緊下唇,咬唇是、不咬唇是,咬唇是「發」,不咬唇就成為「花」,規則很簡單,改變卻很驚人,我終於正確地「發」揚光大,包辦了從小到大朗讀和演講的全縣冠軍。

    吳老師成為我最喜歡的人。銀色的髮,修長的臉,溫柔的眼睛,音聲輕輕,戴著個細細的金邊眼鏡,走近她身邊,攤開書朗讀,脆脆的聲音盪在辦公室,有一種「幸福」的空氣透過每一顆細胞,深深地、深深地沁入我的皮膚,覺得身體都變輕了,變成一個「別人」,像她一樣,同樣擁有修長的臉,溫柔的眼睛,音聲輕輕,長大以後也要戴細細的金邊眼鏡。

    有一天,她告訴我:「老師剛買了鋼琴,要不要到老師家學鋼琴?我覺得你滿適合的。」

    我好開心啊!踩在回家路上,每一個步伐節奏都在呼應著,我覺得你滿適合的,我覺得你滿適合的,我覺得你滿適合的……。急急回家報告:「老師叫我學鋼琴耶!她說我滿適合的。」

    我以為媽會抱住我,驚喜地笑:「哇!真的耶!以後就要變成一個有氣質的小公主囉!」

    真實的生活,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樣。爸、媽、哥哥、姊姊嘈嘈切切搶話:「飯都沒得吃了,哪裡來的閒錢學琴?」「誰不知道她想要賺錢啊!」「學費貴死了,你頭殼壞去啦?」「都看不出你哪裡適合,人家隨便說說你就要去錢?」「想得美咧!買了鋼琴就想從學生身上賺回去。」……

    「才不是!」「才不是!」我大吼,轉身往外跑,邊跑,眼淚邊往下掉。第二天下了課,我沒再到辦公室找吳老師。一直到畢業我都繞道,沒再靠近那個曾經是我觸手可及的幸福。怕她知道我們家很窮,怕她知道我這樣喜歡她卻又無能為力,尤其怕面對,萬一,萬一我真的沒有才華,她只是為了賺錢呢?

    音樂,變成我遙遠的迷夢。後來,遇見米夏.麥斯基(Mischa Maisky)低抑的大提琴,那樣溫柔而悲傷,讓我想起吳老師。入睡前反覆播著他的無言歌,隱隱浮沉,〈雲雀〉這首小調,像一隻脆弱又堅強的小鳥,冰涼淒切,卻又寬厚強大,帶我飛翔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穿越從帝國到共產、從文學到音樂的文化奮鬥;也穿越從童稚到青春、從成熟倒回到天真的流光,回到吳老師身前,鞠一個躬,真心真意地謝謝:「老師對我真好!我會一直記得老師的好。」

    現在回想起來,她給過我的關心,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幸福;更值得期待的美好是,如果她不是為了賺錢呢?我遺憾自己不像那隻小小的雲雀,勇敢地飛越冰雪風霜。不過,當〈雲雀〉低抑的樂音,繞進我的睡夢裡,我跟著牠,飛翔,好像也找到勇氣,穿越所有我錯過的美麗,可以看見自己,越飛越遙遠越飛越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