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31 00:00:00夢天使

張璿:哈佛訪學,才更明瞭習樂的理由



小檔案:

任教於美國印第安那大學音樂院(Indiana Jacobs School of Music)古鋼琴與大鍵琴講師、古樂三重奏 Sturm and Drang 音樂總監、印第安那大學大鍵琴與古鋼琴博士。曾為哈佛大學研究交換學者,師事於莫扎特即興演奏著名教授 Robert Levin Elisabeth Wright教授,其論文主題為《莫扎爾特古典時期鍵盤樂的即興》。

旅美期間連獲 Merrill 鋼琴演奏碩士獎學金、美國古樂協會獎學金。 曾獲印第安那大鍵琴協奏曲首獎以及古鋼琴協奏曲比賽首獎。Herald-Times 報紙評其演奏為:吸引人的優雅琴音充滿無窮爆發力。此外,喜歡聽故事的她,也曾獲選三齣文建會兒童音樂劇作曲劇本獎 。

 

時不時會夢到,在新生北路到新生南路的光華商場與光華橋下,所有擁擠的摩托車、灰灰黑黑的人行道、空氣中炸雞排的油膩、珍奶和雞蛋糕的香甜味,還有戴眼鏡、長青春痘的路人。一路到忠孝東路靠近復興南路,還有炎熱的陽光、汗水、呼吸聲,以及我母親那健步如飛、堅定的背影。

 

這段約半小時的路程,我們在每星期六的中午放學後,從小學一直走到了中學,約莫八年。每次我們都會選擇不一樣的巷道,或是嘗試不一樣的公車路徑。現在回想起,這一步步的回憶,都深刻存在於音樂旅程裡。或許,在美國求學期間,在這個藝術與研究無上限的國度,能支持著我走出不一樣的路就是這段默默的前行。

 

大學後才出國唸研究所,最大的衝擊是,我必須用不一樣的邏輯為每堂課做準備。例如,在多於50人的大班課中,像音樂歷史課或是初級音樂理論課裡,課程的評量大部分是選擇題,這對於亞洲學生、這群已經被考試訓練過的學子,倒不是難事。但在其他20人以下,甚至5-10人左右的小班級課程中,除了要把大量的閱讀作業讀完、唸懂、並且融會貫通找出文章的中心論述,乃至同意或反對的論點,甚至點出論述中值得繼續發展的討論就非常不容易。這些觀點,需要使用有說服力的英文演說,自信地提出討論(記得在台灣唸的一堂音樂教育課裡,老師標榜使用英文原文課本。但每堂上課,同學們只能把堆積如山的閱讀作業,分工翻譯成奇怪的英文應付。先別說搞懂內容,光是英文翻譯就搞得雞飛狗跳。期末時的考試,雖然也是美式的論述題,但老師連批改都沒有,遑論提出對於論述的教導。這點我印象十分深刻,並且心痛,因為大學時期可是學習與體力的黃金時期呀!)

 

雖然很清楚,在美國研究所研讀,不只是關起門來鑽研演奏就夠。在課堂或是與演奏者的合作中,都須要有自己的想法,並且提出討論。但真正領教到發言與自學的精髓,卻是在已經成為博士候選人,於哈佛訪學研究的時期。

 

那時,我已經舒適的在印第安納大學城裡,安心地邊寫論文邊帶剛出生的小娃娃。我的論文主題是「巴洛克與古典時期的即興演奏」。而在印第安納音樂院,除了爵士即興外,沒有任何教授可以帶領古典領域的即興課程。而全世界能數得出來,且實際演奏古典即興的音樂家,大約只有五位左右。在哈佛音樂系的Robert Levin教授,就是其中頂尖的一位。因為抵擋不住求知的渴望,我毅然決定每個星期瘋狂來回印第安納與麻省(相距956mile ,開車16小時,飛機約四小時),到哈佛與Robert Levin教授學習。

 

哈佛音樂院著重人文思考,所以音樂系提供音樂學與音樂理論研究,並沒有音樂演奏主修。一開始,對於自己是印第安納這所這演奏名校的博士候選人,旁聽與協助Robert Levin教授在「大學部」開設的課程,抱持著無比的驕傲和自信。在第一堂課開始時,Robert Levin教授馬上請學生輪流上台演奏一段即興來介紹自己。當時沒有一位學生,因為沒有即興演奏經驗而扭捏怯場,若有真的演奏不出來的狀況,便以自信條理的自我介紹,帶出個人特質。我自己在這第一次的介紹中,以博士演奏專業身份登台,老實說在台上的即興與自信並不差,但無論在音樂或講話中,並不出眾。尤其是下課後,同學跑來和我說 :「very cute」時,心就冷了下來(cute, good dress, interesting 在美國比較類似社交行為,是一時找不到能夠如何鼓勵對方、深入討論時的客套話)。第一堂課大班後,在穿越校園,慢慢步行回住處的我,不段的告訴自己  1. 適應環境的能力要強,需要融入的時間越短越好。2. 音樂演奏與講話,都需要具有清楚的邏輯論述能力

 

於是,在準備第一堂與Robert Levin教授的一對一演奏課程前,我將兩年多的即興演奏與研究內容,充分的再三複習。第一堂課開始,自信滿滿的以幽默和靈巧的觸鍵,游刃有餘的自我展現。十分鐘後,Robert Levin教授只輕輕地說了一句:「good」,便開始講解與示範。三十分鐘後,他對著張目結舌的我說 :「now, your turn。」 當下的我,腦子一片空白,還沒搞懂Levin教授的演示,就需要立即融會貫通並開始即興!!於是,我請教教授分解剛才所提到的步驟與理論,Levin教授卻回答 :「You need to figure it out by yourself. I’ll see you in two days。」什麼!我自信滿滿準備的第一堂課,就這樣結束了!!!最糟糕的是,我要怎麼樣在兩天內,把剛剛Levin教授的即興演奏學起來?!這時腦袋裡的解決方式有三種:1. 馬上尋找Levin教授的學生求助  2. 研讀Levin教授發表的文章和演講  3. 準備這兩天住在琴房拼命。

 

以上一和二的解決方式都不成功。Levin教授並沒有將他的即興演奏以個別課的方式教授給任何學生。哈佛音樂系主要為音樂學研究,沒有演奏主修的學生!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位音樂理論主修但同時演奏古鋼琴的同學,但這位同學不即興。另外,在尋找Levin教授的文章和演講時發現,Levin教授除了只提到大方向 (例如:參考資料和理論學派外),同樣的事情不會重複提及第二次!還好,從大學時期,自己就有上課時錄音的習慣。於是,將與Levin教授第一堂大班課的錄音與那30分鐘的個別課,反覆播放思考,並且將他演奏即興的片段,在樂譜上記錄下來研究。那天大概只睡了一兩個小時。

 

第二天,我事先email通知Levin教授,會在教授的辦公室前,等他一出現便會衝上前問問題,Levin教授也願意聆聽,但他說:「 I can answer you if you can catch me。」這位年近七十歲的教授,居然用跑的,從辦公室跑到另一個教室。邊跑邊回答。當時我以為是下一堂課快遲到了,用跑的趕時間。但抵達教室後,發現教授不僅沒有遲到,還提早了二十分鐘。第一個到!於是我忍不住好奇的詢問,為什麼要奔跑?Levin教授說,他腦袋裡有好多事希望達成,但身體趕不上他腦裡期待的速度,所以一直以來習慣用跑的。這句話,轟的一聲,我當時便頓悟,作為一個天才的辛苦;以及作為一個音樂家,腦裡與精神上的財富有多麼珍貴。身體上的行動,需要有效率的先在腦中規劃。這在前一天晚上我用音符一顆顆記錄下Levin教授的即興演奏時,就驚訝的發現,他的音樂即興有文法、有條理和規劃(常見的古典音樂即興是散漫無章的)。所以以聽眾的角度欣賞時,會不自覺的專注,被他所計劃好的幽默、驚喜、與情緒帶著走。

 

接下來的兩個月,身心上造成很大的衝擊與壓力。除了每星期跨州來回對體力的挑戰外,就算我已經在美國印地安那音樂研究所多年,到了哈佛,還是有文化衝擊。第一個壓力,是在與Levin教授的個別研究上:Levin教授輕鬆演示的一個重點,我需要經過大約十個步驟或是嘗試不同的途徑去理解。每天睡眠不足,只待在琴房和圖書館,和七十幾歲教授一起奔跑還上氣不接下氣。而稍微有一點點的突破,在Levin教授眼裡,都只是輕描淡寫,不算什麼了不起的進步。繼續給我下一個挑戰。也就是說,他的一個小步驟,我在拼命興奮的達成後,才是下一步的開始。天上還有天,研究沒有止盡。

 

第二,在課堂上,經常遇到不是音樂主修的大學部學生所提出的奇怪論述。有些論點基礎,具有致命的問題與理論上的錯誤,但是,自己卻辯論不過這些大學部的學生!!這對我來說如同法庭上辯論的能力,是從來沒有領教過的世界。每一次都灰頭土臉敗陣,然後被給予一個「this is cute」的微笑。另外,有些大學部且不是音樂系主修的學生,演奏的程度一點也不遜色於印第安納音樂院的碩博士生!這讓我忍不住懷疑音樂人生,與對音樂的價值觀。

 

一直到了哈佛才親身體會,天才和普通人的差距在哪裡,有些東西並不是埋頭努力就可以達成。在身心俱疲中,打了電話給在普林斯頓多年不見的好朋友。這位朋友是位印度女孩,從小便是天才。小學時已經在普林斯頓(Princeton University)大學旁聽,精通八國語言(十分流利切換自如!)。演奏、寫書、翻譯、辯論樣樣精通。我們在義大利的大鍵琴工作坊認識,或許是因為彼此身上有互補的特質,所以在義大利期間一直很開心的相互扶持。總之,當她接起電話時,我忍不住在校園內的一個角落,哭到抽蓄停不下來。一種為了音樂,拋家棄子卻怎麼努力都達不到的喪氣與疲累一湧而上。這位印度女孩才告訴我,其實,以她的角度來看,她是羨慕我的。天才有天才的煩惱,很多天才無法忍受自己有可能變成普通人。她說,當我前幾年在康乃爾 (Cornell University) 與另一位古鋼琴大師學習時 (Malcolm Bilson),就曾與她提及許多年輕優秀的音樂家同學,她那時就想提醒過於興奮的我,這些學校 ( Princeton, MIT, Cornell, Harvard) 的自殺率是多麽不正常的高。當她說到這裡時,我忍不住破涕為笑,不可思議怎麼會有朋友以這樣的論點來安慰我。但印度女孩口氣十分嚴肅,和我敘述她從小生為天才的壓力,與對我的選擇而羨慕。

 

這段在波士頓的時光,已經是七年前。現在回想起,那是在美國求學中最重要的轉捩點。在與印度女孩的談話後,就算冬天積雪到膝蓋,我還是用步行的方式健行到音樂系館。因為從小,對於空氣中的氣味、溫度的感受、還有走路的心跳,這些都是自己在音樂上的養分。那段訪學時間,熬夜時有貓頭鷹在窗邊,早起有火雞陪我走一小段路,累壞就去吃大螃蟹,這些路途中的感受、思考、反省、與對一天的規劃,讓我抵達音樂系館後,能馬上進入有效率的學習與演奏。我領會了自己的音樂風格,以及與其他音樂學子的獨特性。並且開始能接受以自己的速度,雖然慢,但持續的突破。漸漸的,我能自信的在對於音樂理解的辯論上,能有力的說服同學。並且下課後自在的延續辯論(終於沒有人說我可愛了);也認識音樂書店老闆,好幾個下午在書店討論各種版本;在個別課上,也能與Levin教授一人一台琴,交互即興。

 

訪學結束的最後一堂課,那時Levin教授剛從換髖關節手術恢復(教授大雪還健步如飛,所以跌倒摔壞髖關節。術後需要兩星期休養,但第三天就不聽醫生指示上台演奏)。還記得Levin教授拄著拐杖,一步步慢慢的,送我上機場捷運,一直與我揮手到消失時,那是我第二次在波士頓的公共場合,哭到抽蓄停不下來。

 

        國外音樂求學有許多事可以分享。這次想與大家分享的,是這一段讓我對音樂理論與邏輯,對於音樂演奏與詮釋兩者間如何突破的回憶。而這一切都始於那段小時候每一次都不一樣的路程,它讓我在挫折最後,都能走出自己的步伐。

小蟹子 2020-08-01 21:45:47

他腦袋裡有好多事希望達成,但身體趕不上他腦裡期待的速度,所以一直以來習慣用跑的。
作為一個天才的辛苦;以及作為一個音樂家,腦裡與精神上的財富有多麼珍貴。
身體上的行動,需要有效率的先在腦中規劃。
哇,好哈佛啊!雖不能至,心像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