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日報名家散文:我的名字是一朵花
我們的成長和摸索,常常從認識自己、界定自己開始。小時候,偶然翻讀到范仲淹的「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詞意精緻氤氳,語境氣象萬千,我卻完全被「黃」葉地,「秋」色連波,「芳」草無情這幾個短句吸引,幾次驚嘆:「竟有人用我的名字寫了一首詩!」
開始深深戀上秋天,後來又發現「黃色」的瑪格麗特,每到「秋日」盛開,歷經嚴冬,堅持著絕美一直撐到春甦,在冷冷的溫度裡,透出暖暖的「芬芳」,更是迷上這些花,盛開時如陽光送暖,不開花的綠葉也適合做花藝襯景,橢圓葉片裂生如羽,有淺裂、深裂,甚至幾近全裂,在繁複曲折中,隱藏著美好的映襯,花語就代表著「愛」和「期待」,妝點出喜悅、圓滿、驕傲,以及各種不想說出口的含蓄堅持,帶著點洗淨塵埃的寧靜。
越長大越深刻感受,我的名字是一朵花,像一生的預言,讓生命的故事如鮮花般細膩而纏綿。選了「Marguerite」當名字,到了喜歡讀翻譯小說、研究跨國文化的「文青」時代,發現英文Margaret與法文Marguerite這兩個女性名字,原意都是「珍珠」,源自希臘文margarites,代表貞節和美麗,但是,Marguerite有時也被稱為巴黎小雛菊(Paris Daisy),更能召喚出一種童話迷離的神祕感,把遙遠的異想幻境都帶進生命的真實日常。 喜歡在餐檯上擺一小缽瑪格麗特;有時在牆角放個小玩偶抱一兩盆盛開的花;或者在露臺搭原木階梯或圍欄,養護一片花葉交錯的童話想像。有一年,和朋友在新春聚會,大家擠在和室中過夜,入睡前,一起玩著「說謝謝」的心理遊戲,像發牌般一遍又一遍重疊纏繞,深沉回顧著對相識一生的珍惜和感恩,天亮後陽光透進大片的落地玻璃,窗色繽紛,往外一探,迎面就是無邊無涯的瑪格麗特,把極少吐露的愛和期待,具體鋪成天荒地老的甜蜜和繁華。
一朵又一朵小花,鋪展出一個又一個旋著夢想的小天堂。曾經,我在春光瀲灩時踏進素描教室,從三角錐開始,經歷鋁箔包、鋼杯、檸檬、紙袋和木頭的材質試驗,嘗試光滑金屬的表面處理,對照粗糙檸檬的橢圓弧面,透過長線、短線、轉換方向,耐性地當練習生,學習對光影的加深、背景的處理。到了夏天,當老師準備玻璃杯讓我們表現透光感時,我忽然冒出:「我很少有機會畫玻璃,可以畫花的照片嗎?」
老師有點意外,覺得我的基礎打得不夠,我卻像任性的學徒,不管不顧,逕自找了張瑪格麗特照片,裁了紙,自動自發在家裡試畫。刻意拉開照片中的兩簇花叢,讓花的前後景騰出距離,想處理濛濛的、霧一樣的葉片層次,讓背景更模糊,創造出朦朧感來凸顯繁華如夢的美麗和滄桑,努力想呈現「風一般消失在時空中的古典」,只是一直做不好,心煩,丟進回收箱。 後來,老師讓我從回收箱找回原先放棄的瑪格麗特,開始教我救畫。先用衛生紙塗滿畫紙,模糊掉所有太過清楚的線條,接著用細線橡皮擦一抹,凸顯出花瓣的光線,學習區別瑪格麗特和向日葵的花瓣差異,在畫紙裡,更能清楚重現,瑪格麗特的花瓣應該表現得更胖、更短,還要修掉尖形收尾;修改了花瓣,繼續用橡皮擦擦出葉形,加強陰影,再用衛生紙模糊線條,耐性地,一次又一次,重新用橡皮擦擦出葉形,一層一層,加強陰影,酌量加入鉛筆線條,分別用鉛筆暗影和橡皮擦亮光,表現出羽狀裂葉的層層疊遞,至於原來左上角想透過陰暗表現繁花如夢卻又失敗了的瑕疵,用更深的暗線密密蓋住,更能鋪陳出「有無限的話想要說,卻又很難說盡」的迷離氣氛。
秋深後,我開始隨手畫著瑪格麗特的花瓣做裝飾;喜歡在櫥櫃和玻璃小角落,貼一些不同姿態的瑪格莉特;放假時到各地花園閒走,嗅聞著帶著土味的芬芳;特別執迷出入一些餐廳,看畫家畫出來的一大片花牆。過了很多年,我畫了更多的花,這張從回收箱撿回來修修補補的瑪格麗特,卻一直是我最心愛的收藏,畫裡藏著我的名字,有夢想,有沮喪,有自我折磨,也有在反覆修補中找到的勇氣和希望。
創作坊團隊在《詩選》期初營時,書瑋老師說:「這就是你的名字。草木『黃』落兮雁南歸,『秋』風起兮白雲飛,蘭有秀兮菊有『芳』」
啊,在青春絢爛的學生時期,這樣著迷於漢武帝的〈秋風辭〉,「歡樂極兮哀情多」,寫盡藏在輝煌極盛處裡的荒頹真實,原來,那也是一種誰都無從逃躲的生命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