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4 10:07:48Camille

《世界就像一隻小風車》楊照

◎要解釋「人類學」之所以為「人類學」,我們必須回到一個人類共通性的信念上,才能找到其合理基礎。「人類學」和其他研究「人」的學科最大不同點,在於將「人類的集合現象」作為其研究對象,而不是研究個別的人、個別的人類經驗、個別的人類創作成果。去除了人與人之間的諸多個別差異,探求超越這些個別差異,人之所以為人、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道理。

◎馬林諾斯基主張:要了解一個文化,必須要能「掌握當地人的觀點、他和生活之間的關係、確實理解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人類學家不能只是採取過去的觀察態度,而必須同時是「觀察者」,也是「參與者」。「觀察者」是用外於、異於當地人的角度來看待他們的生活,帶著客觀或主觀偏見的評斷;「參與者」卻是透過參與學習、熟悉當地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用他們的眼光、他們的意義來了解他們的生活。

◎人類學家不能只記錄外在的etic現象,必須進入那個社會文化的網絡中,挖掘出這現象對當地人的emic意義。顯然,待得不夠久,和當地人混得不夠熟,就沒辦法進得夠深,獲取emic的焦距。

◎如此一來,無可避免地,每個部落、每個文化的獨特性,會在人類學家心中烙下比以前深刻得多的印象。舊的人類學致力於把所有「文化」包納進一個大系統中,找到它們彼此的共通性;新的人類學,雖然沒有放棄進行文化普遍性的解釋,卻因為「參與式觀察」的實際經驗,而愈來愈重視、愈來愈強調每一個文化內部不同的emic意義,從而愈來愈凸顯文化的獨特性,而非共同性。

◎詩的成立,就在於詩人找到了一種方式,用別人從來沒寫過的語句,寫出了大家都能有所共鳴的刺激。

◎如此,早於「後設」概念的提出,《憂鬱的熱帶》這本書從一開始就帶有「後設」的意味 — 這是一本同時進行遊記省察的遊記。換另一個角度看,這本書也像是將冒險遊記當作調查對象的某種「民族誌」寫作,要在書寫中同時呈現這個現象的etic雙重焦距。有別人看到的遊記意義,還有遊記經驗者、寫作者內在的意義。從emic的立場,冒險遠遊不過就是為了建立人類學知識而不得不付出的代價。沒有去到那麼遠,沒有進到那麼陌生的環境裡,你沒有辦法接觸到「異文化」的資格。然而,轉成etic的立場,李維史陀將人類學家冒險遠遊比擬為一種「成年禮」。

◎李維史陀刻薄卻不失精確地點出了那個時代法國哲學教育的困窘。哲學變成了一套固定、僵化的模式,千篇一律地適用於各式各樣的論題,不管討論的是該活著還是該自殺,或是公車和電車的選擇,都可以拿這套方法快速套出一長串的說詞來。乍看之下,有論據有論點有批判有反駁,什麼都有,但稍加檢驗,正因為是套襲同樣的模式,這種思考、討論不可能真正增加知識,更與智慧、洞見無關,純然是遊戲,高明一點的是觀念遊戲,等而下之的,更就只有語言遊戲了。

◎哲學不是科學研究的僕人與幫手,哲學只是意識對意識自身所做的某種美學上的沉思。

◎人類學最大的資產,是人類學家的「無根性」,他沒有家鄉,他不屬於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個文明,因而他不得不擺脫了個別社會、個別文明的觀點,從「無根」的普遍性角度去看「人類」。換句話說,人類學家在現實裡找不到家,他只能安居在由人類學創造出來的一個普遍文化、「結構」的空間裡。

◎拿人類學比擬數學、音樂,正就是李維史陀戲劇性凸顯他和其他人不同的想法。他不覺得人類學家應該是collectors(蒐集者)。他主張人類學家應該是creators(創造者),蒐集只是他們的過程活動,讓人類學家得以從自己的社會、文化中脫離出來。看過、蒐集過那麼多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文化,人類學家必然從原有的自身社會、自身文化中解紐、鬆綁出來,漂泊進入人類經驗的大海中。那片海洋不是任何一個文化、任何一個社會。那片海洋是人類學家在離開所有安穩文化、社會海岸後,自己創造出來的跨文化理解。那是由具體文化中萃取出的現象、普遍規律所構成的一片空間。而他之所以能創造、進入這片空間,因為這片空間就是由去除個別性後的普遍人類行為規律組構成的—回到開頭的那句話—「人類學家自己是人類的一分子」,繞過眾多的異質文化,排除了對任何一個文化的執著,最終人類學家找回原本就存在於他自己身體內的「結構」。

◎後來在《神話學》系列中,李維史陀透過「生與熟」的基本對照,要告訴我們:一個文化覺得什麼可以吃、什麼好吃,不是由味覺來決定的,而是由背後的世界分類意識決定。好吃的食物之所以讓人覺得好吃,都不是真正的「good for eating」,仍然是「good for think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