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王家衛的《繁花》
看《繁花》一劇,剛開始看普通話版,總覺得對白和影像的節奏不對盤、兩者出現接收的時差。看了兩集就改看滬語版,才享受到春風拂面的暢快。
看完《繁花》,再回頭重看王導的阿飛正傳、2046、花樣年華和一代宗師,終於有了一點豁然開通之感。或許可以這麼說,《繁花》是王家衛電影美學的大眾版、入門版。他透過明顯的故事情節來傳達他特有的鏡頭美學隱含的心理刻畫。而所要傳遞的電影內涵和角色的人格特質,一路以來可謂一以貫之未嘗稍變——一種至真至情的人性和人際關係,和這種關係留下的各式各樣餘韻⋯⋯。
第13集,夜東京一夥人為了幫寶總挽救汪小姐,要找出耳珠進貨單而互揭蒼疤時,在劇烈而不顧情面的交相指責和辱罵下,反襯出這夥人之間感人至深的情誼。當下覺得這就是《繁花》一劇出乎意外的、呼之欲出的真正高潮和主題。此後情節雖有波折卻是合乎觀眾期望的結果。可謂一路直下,滿足了劇情上的需要。到第 29 集故事告終,最後給出第30集的尾巴。說是給所有出場角色一個交代,其實更重要的是明白點出本劇的主題——就在兩個奇特的特寫鏡頭:「至真園」和「過客」這兩幅招牌上。
汪小姐去黃河路交還凱迪拉克一場戲,開頭是“至真圓”霓虹招牌的“真”字背面特寫,也就是從店裡方向往外拍攝的反字。接著第二個鏡頭是“真”字的正面特寫。再來當汪小姐抵達至真園門口時,畫面是透過玻璃門從裡往外拍攝,汪小姐半身近景側對著玻璃門上的“至真園”三個反字。導演這樣子一再強調,我們終於想起前面劇集曾不斷出現的至真園店招,而在終結前為整本劇集落下畫龍點睛的一筆,勾出本劇內含的真正核心主題——人間的至真至情。
而當汪小姐和景秀阿哥聊天時,景秀揭開他的新店招“過客”。這時導演亮出的本劇第二張底牌:我們都是人生或時間之流的過客。並且在拍攝他們倆對話的長鏡頭遠景時,除了一直看得見店招之外,前方近景一直有人來車往的身影穿梭,不著痕跡地加強了“過客”一詞的意涵。
我們都是人生的過客,而在這旅途中最可貴的就是至真至情。不由得想起紅樓夢中寶玉在神遊太虛幻境「真如福地」牌樓看見一副對聯:「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而某種程度上,寶哥不就是寶玉?他那“天知道”的“不響”,蘊含的不正是難以言說的至情。記得此劇的聯合導演之一李爽在一次訪談中說,《繁花》談的正是比「愛情」還要大的「情」。胡歌談此劇時也說過,情比愛情更大。正是這種「真情」的穿梭變化,讓我聯想到小說《紅樓夢》,而不是《海上花列傳》的小說。甚至我們還可以拿來和王藍的《藍與黑》和《星星月亮太陽》,以及鹿橋的《未央歌》來比擬,它們都以愛情故事穿插時代背景反映了人間至情。
《繁花》一劇的攝影指導鮑德熹提到,每一場戲的拍攝,王導著重的是 mood ( 心緒、情調、氛圍、韻味、氤蘊的氣氛 )。開拍前先為演員和所有工作人員播放一段歌曲作為參照。mood 是一種不斷流動卻難以言明的一種心思、心境、意味。基於這要求,鮑德熹選擇了解析度不那麼犀利的國產攝影機,以求達到膠卷一樣的類比效果。進一步,幾乎少有靜止不動的鏡頭。每個畫面裡,不是鏡頭稍稍移動就是角色在動作。這似乎提醒著時空的流淌和變動不居。拍攝人物時,往往在牆柱或窗格後拍攝,產生半遮半掩的效果。每一場戲結束時,往往有一段長鏡頭配著音樂,達到像品茶或咖啡後回甘回韻的延續、增強和後遺功能。
王家衛在訪談中說過,劇中經常出現的“不響”一詞,代表的不是沈默,而是留白。而這不響和留白也正是王導在此影劇呈現的無形圭臬。片子留了許多白。阿寶本身是最大的留白。也因為留白,產生無窮可供玩味的意蘊。就以在前景暗影阻擋的人物拍攝鏡頭來說,我們一方面專注在角色上,另一方面被擋住看不到的地方也是一種反面留白,在我們注視下似乎隱藏更多東西,和角色之間產生一種張力作用。
我們就藉著作為收尾的最後一集,稍稍瀏覽下王導的不響、留白、別有所指和意在言外的隱喻功夫。
一開始寶總走向電梯時的旁白“寶總完成了對所有人的承諾”,這句概括的話很容易被輕忽掉。這就是一句留白的話,背後總括了整部戲中阿寶的所作所為,尤其是他的為人和本劇的重心:情義。
汪小姐和金花告別,和金花獲贈失而復得的集郵冊追出大門以及爺叔回頭,這兩場戲都充滿感人之情。
在夜東京,小汪與玲子,在客人的生日快樂歌聲中兩人對望,都回想起往日阿寶的慶生會⋯⋯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但舊情仍依依⋯⋯。
阿寶如約赴外貿大樓下看跨年煙火,顯得有些落魄。與小汪在她浦東公司大樓隔著黃浦江,兩人如真似幻的對望,意味一言難盡。
最後一場戲,在新開發的浦東,阿寶漫步的皮鞋特寫,有種浪跡的意味。回應劇集開始時寶總步出英國套房的皮鞋特寫,儼然不同。然後是阿四(片頭為了報復父親投資股票失敗跳樓而撞傷寶總)遠眺的鏡頭,旁白交代由阿四來經營一片阿寶與阿四父親以前共同購得的土地。
接著阿寶在一片金黃的油菜花田 (?) 中,一連串旁白既是阿寶也是導演對全片經歷的回顧和總結:
「過去無所不在,遇到過的人、發生過的事,組成我們的身體髮膚、呼吸心跳。
生命之樹循環往復,我們知道自己在每個春天,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也知道秋天一定不會結出什麼樣的果。
但我們依然會期待下一個冬去春來,繁花似錦。
赤子之心常在。
人不響,天曉得。」
這過程中,在講第一句話時,遠景鏡頭忽然逆光,場景變暗,一下子朝陽彷彿變夕陽,反應了阿寶內心短暫飄過的一絲憾戀。這讓我想起電影《四海兄弟(美國往事) 》裡,主角回返夥伴的墓地時,畫面色調突然突兀大變,成為趨近單色調的高反差,同樣表明一種悔憾心情。
但王家衛處理得天衣無縫,實在是高明的魔術師!
阿寶的最終結局,王導處理得似有若無,那回眸一笑和一揮手,以及既似夕陽又似朝陽的天空,彷彿讓我們無窮的聯想翩翩⋯⋯
這最大的留白,彷彿王家衛在問:阿寶兩手空空一無所有,將何去何從呢?
文末,補上鄧艮在《 被鋸斷的苦梨”:〈石室之死亡〉再解讀 》一文中引用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勒 ( Ernst Alfred Cassirer )的一句話作為總結:
「像所有其他的符號形式一樣,藝術並不是對一個現成的給予的實在的單純複寫。它是導向對事物和人類生活得出客觀見解的途徑之一。它不是對實在的摹仿,而是對實在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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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遺:
「阿寶就是我的退路」。這句話很棒,意思是:那個原來的我就是最後的歸宿。
念舊、懷舊:王導一貫的主題。
全片充滿味道、韻味,光是這點就足以醉人、淚人。
景秀阿哥,黃河路上僅次於全視角導演的小上帝的角色(常現身於仰角鏡頭)。「黃河路不響,不響最大。」
第一集,寶總受傷倒地,四周鈔票飛灑滿地:初看驚愕,重看則感受到其實影射多少人因股票和金錢遊戲失敗而落魄,甚至自毀而亡。
當爺叔看到阿寶全副行頭時,同時驚見自己的鏡中老態,不禁悲從中來。
最末集前的至真園招牌出現時,只覺得是店招,直到最後第30集才揭露其中深意。
第29集,李李和 A 先生相擁於黃浦江畔,背景是江水的激流。這流水的意象值得玩味。
阿寶最後在97回歸時來到香港,有個鏡頭是逆光拍攝船舶上的五星紅旗。因為逆光效果,五星自然呈現暗色。接著下個鏡頭是正面拍到岸上的五星旗,才顯現出金黃的五星。王導巧妙地利用前個鏡頭影射了回歸當時部分港人的疑慮。
本片充滿令人玩味回味的各種細節。
( 正如大多數人的看法,我不把它當作電視連續劇,而是當作卅集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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