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中的聲音現象 ——作者:巴倫波因
最早在 Casper Chang 的 FB 看到這篇貼文,粗略瀏覽甚感有趣。嗣後又在 La Belle Coffee 聽到他傳神的解說,覺得津津有味。其中許多道理,咖啡老師 Fiona Chen 還覺得與煮塞風相去不遠,頗多借鑑之處。 於是不揣淺陋試譯如下,與樂友暨咖啡同好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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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中的聲音現象》——巴倫波因網誌
我最近在芝加哥市立交響樂團指揮排演崔斯坦與伊索德序曲。這場排演提供了機緣來論述我對聲音的思索。
★ 論聲音與寂靜
一開始,先是寂靜。從寂靜中出現聲音。但聲音原來並不存在。當貝多芬想像第五號交響曲時,這件作品存在於他腦袋中;每當地球某處一群音樂家聚集在一起,實際在空間裡把聲音帶出來時,這作品才真正存在。他們把音樂帶入世界。但這聲音並不存在於這世界。它飄忽不定,是短暫的;它一下子在這兒,過一會兒又不見了。
有各種型式的寂靜。有音符出現之前的寂靜;有結束時的寂靜,以及音樂進行間的寂靜。整首崔斯坦與伊索德序曲,以及序曲的整段開頭,就是以寂靜作為表現手段而建構起來的。
★ 為什麼音樂家要聆聽自己如何融入流變的音樂景象,以及如何聆聽流變的音樂景象,是重要的?
這重要性,正如我們要了解自己在社會和世界上所處位置的重要性一樣。如果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社會、世界及自然關係中所處的位置,你不可能安然自得。同樣,假設有一位音樂家全然無視於周遭一切,只是自顧自地演奏——就算演奏得很好,對我來說其後果一樣。通常,一切事物都與音樂相關連。音量——太大了嗎?使得某樣要重要的東西聽不到?或者太短暫,減低了和聲進行的重要性?或太長,因而聽不到和聲的變化?是否音樂強度太大,使和弦不能調和?是否這一樂段有一條主聲部,而其餘是伴奏?有上百種可能性。音樂作曲的這部分是連接部?或者已經到達新的發展起點?換句話說,我們是處在完成的情況,還是演變的狀況中?
★ 論:從能量(energy)來看強度(intensity)和音量(loudness)的關係
我認為,強度和音量這兩個要素,是可以互關聯但各自是完全獨立的。音量是指多大聲。強度是指音量之內或之外的內在(inner)能量。最常發生的狀況是,很輕柔的演奏比很大聲的演奏需要更大的強度。除非我們精通以低強度演奏極強的音量,和以高強度演奏極弱的音量,不然不算真正掌握了這非常重要的表現方法。這就像說話一樣:如果我真要兇狠地威脅一個傢伙,不必大聲喊叫,只要非常堅強的低聲講話。果真我這樣堅強地低語,產生的強度遠勝於大聲講話。
★ 論勇敢演奏的重要性。這是心理或是生理現象?
這兩方面是不可分的。音樂的統一性原則和生命的統一性原則是相關聯的。在有些情況下,是心理造成的障礙;有些情況,則是生理造成的。我呢,認為是兩者的結合。
例子很多:身為鋼琴演奏家,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當彈奏中琴鍵上有大跳時(big jumps),如果不將手從鍵盤一端跳到另一端,取巧的做法是:兩隻手責任分區,一隻手負責低音部份,另一隻手負責高音部份。結果如何?老實說,這麼做是費夷所思的。為了補足省略的努力,這需要額外的專注力和徹底的造作。因為,克服音符間的距離所做的努力,是整體表現不可分的一部分。這是一個例子,非常簡單的生理上的例子。
另外一個稍微複雜點的例子:當音樂的漸強後頭接著一個突然的弱,比較輕易的做法是,漸強達到正要進入突弱前的一定點時,先中斷聲音,或者在漸強的最終點上停住,如此連接部顯得更平穩柔和。勇氣的精髓在於完全不計後果執行事物到最最終點,然後絕對必要時,好比衝到懸崖邊緣時,才嘎然停住。這兩個是眾多例子中的犖犖大者。
★ 論切利畢達卡所說的 “ 除非樂團的樂手們主動感受到並直接表現出來,不然的話,演出不值分文。 ”
任何樂團裡,有能力、有意願的樂手都能做到放下自己的想法、感受、認知、或亟需避免之事,而遵照指揮的要求演出。任何人都做得到——就像在日常生活上,我們能夠放下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呼應別人彬彬有禮提出的要求一樣。任何有一定知識和良好教養的人都能這樣做。但音樂上不是這麼回事。指揮非常有可能告訴樂團要如何正確演奏,但做出聲音的是樂團裡的樂手。雖然指揮可以影響樂團,教導他們、劇烈地改變他們在演出當兒的演奏方式;可是這一切必須由樂手們來完成。是樂手他們自己做出音樂。指揮可以誘導他們,激發他們,鼓動他們,使他們奏出越來越強大的漸強,或制止他們啟動得太快。但這一切不是真正做音樂的重點。做音樂的重點在於,漸強要從空無中生出然後開始升高,這要從內部方面發動而非僅外在的表現。此外,如果樂團只是照指揮告知的方式演奏,他們的演出不過是反射動作。那是被動的作為,不是主動的作為。實際上,他們是對演奏行為負責的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與整個心態有關。所謂與心態有關,是說,樂團的樂手們不可能想:我們盡可能協調準確地演奏音符,只要完美無缺——指揮自然會做出音樂。完全不可能——反過來說,同樣的意思:如果指揮說:“ 我是偉大的指揮,是我做出偉大的音樂。 ” 沒有一個指揮家可以做出偉大的音樂。所謂偉大的指揮家,是能夠帶領樂團到達一個高點,然後才產生偉大的音樂;因為真正製造出聲音的是樂手們。
★ 論聲音像一塊奶油的比喻
我們經常以非常主觀的方式談論聲音,好比它具有顏色一樣。這是明亮的聲音,這是灰暗的聲音。我不相信這樣的說法,因為這過於主觀。但聲音的重量倒是非常客觀的。如果我們可以秤量它,我們可以用多少公斤或多少磅來秤;就像冰箱裡的又硬又冷的一塊奶油一樣。你如果在天熱時把它取出冰箱,留在外頭夠久,它慢慢地開始融化變成流體。我覺得,最好的比喻是:聲音持續不懈地抗拒被千方百計的寂靜帶走。它堅硬地持續著,像冰箱裡的奶油。而當漸弱時,就變得柔軟同時走向寂靜,正如同一塊硬奶油變得愈來愈軟化。
★ 論誓志獻身音樂的年輕指揮家
若要成功,他們需要什麼?
現今年輕指揮家害怕與真正的樂團排演嗎?
我認為年輕指揮家通常不懂得排演,因為他們透過錄音學習總譜,於是他們無法了解真正指揮時的問題。因為在錄音中,這些問題已經被演奏的樂團以各種方式解決了。
我認為年輕指揮家最需具備的知識是,準確了解:聲音在做什麼?作品如何構成?各種不一樣的表達方式是什麼?如何處理音量、強度、速度?以及最重要的,如何將所有這些因素融會貫通而不便宜行事?於是,我們又面對了勇氣的問題——勇於說:就是這個速度,現在端看我們如何演奏出來。只有在速度合於音樂內容時,才是正確的。
★ 論速度
我們已經完全成為速度的奴隸了,好像速度是控制一切的獨立現象。其實,速度無法完全控制一切。速度唯一能控制的是樂曲演出的長度。它要演出3分鐘或5分鐘? 基本上,這和內容無關。它可能讓音樂內容變得突出,然後,也許聽得出來也許聽不出來。這是速度僅有的能耐。
好比你要去旅行,但缺了一個行李箱。你會怎麼做?是:你先買個行李箱,然後看看放什麼東西進去;或者,你先計算你要帶的東西:多少鞋、多少書、多少這個、多少那個,然後再找正確大小的箱子。速度就是那個箱子。如果箱子太小,裡面所有的東西都被擠壓起皺。換句話說,如果速度太快,所有東西就擠成一團,使得我們無法理解。如果箱子過大,大過我們要帶的東西,那麼,裏頭所有的物件都在晃動,不能固定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也就是說,如果速度過慢,慢於內容所需要的,那麼音樂的全部能量消逝,綿延性也跟著消失。這就是速度。顯而易見,以錯誤的速度來表現內容,會造成不可收拾的災難。雖然它是演奏者最後的決定,但在各方面來說,卻是最重要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