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1 15:50:38Katle and Joe

我的足跡 / i'Tips / 6 / 周浩正專欄


blue II / Joan Miro, 1961

《編輯力初探1.0》別冊i'Tips /6

我的足跡──編輯檯上「小打小鬧」的工作小指引

015 以巧補拙1

【按】:我願意坦白承認自己走進編輯這一行,非常勉強。年輕時候,曾一度文思洶湧,不能自己,但在軍校四年,有一天突然發覺整個人的思維僵直起來,再也找不回以前的我了。從此,舉筆若有千斤之重,只要能不寫字,我絕不動手。可是,做了編輯,「塗寫」乃是躲不掉的宿命,任務臨身,仍需承擔。

既然知道自己的文字欠缺文采,又無法藏拙,只好硬起頭反,全力以赴。

解決之道無他,唯一「巧」字而已。

七○牟1966,我負責當年「年度小說」編選任務,<編序>幾乎難產,找不出書寫角度來整合入選作品。最後,我在心愛的《齊克果日記》(孟祥森譯,水牛版)中,讀到「喜悅的理由之……」這句話,以其為線,串連起四處散落的珠子。

這就是一種巧勁Smart power,我樂此不疲。2012/6/8


喜悅之種種

——《七十一年短篇小說選》編序/周寧

 

【說明】:1967(民56)年開始,隱地(柯青華)創辦的「爾雅出版社」不懼虧損,投入鉅資邀請專人編選「年度小說選」,從台灣文壇年內發表的所有小說作品中精選若干佳作,於次年二月隆重推出,希望為那個年代留下不同凡響的作品。我曾很幸運的兩度被交付重任,負起「七十一年度(1982)」及「七十九年度(1990)」的編選任務。

感謝網路興起,我得以將當時的成果重新記錄下來,請大家一起來品嚐「酸、甜、苦、辣」的昔日滋味。「周寧」則是我年輕時用的筆名 


1.

交出「年度小說」全部稿件之後,頓覺肩頭一鬆,背負一年的重軛終於可以卸脫,再也不會因一時鬆懈而惶惶恐恐,連睡覺也睡不穩。等到印刷廠送來初校稿,一面逐字校對,一面重温入選作品,心裡充滿說不完的喜悅。

這種喜悅的心情,不全是為了辛勤之後的收穫,而是實實在在有讓人喜悅的理由。

 

喜悅的理由之一:小說家更成熟了。

 

我說「小說家更成熟了」這句話,算不了數,因為作品自會說話。

像張系國的<征服者>、李喬的<小說>與七等生的<幻象>等都予人爐火純青的感覺。<征服者>那種跳躍式的節奏,將所要呈現的主題粉碎了又揑合;我們邊讀邊想,將其中的蛛絲馬跡穿引成線,才忽然明白,張系國並沒有故弄什麽玄虛,我們只是被華麗的技巧炫惑了。其實他想說的話,清清楚楚說了出來,只怪我們沒有調好焦距,才疏忽過去。這篇小說結構之嚴謹,為多年來少見,用文評家柯勒Jonathan Culler的話來詮釋:「在意義徹悟的瞬間,形式呈現為整體,表層表現了深層。」仔細想想,可不真是如此嗎?

李喬也很了不起。這篇名叫<小說>的小說,確實不同凡響,可以說是他近年來所發表的短篇小說中,最不平凡的一篇。一組相似的情節,分在兩個不同時段進行,要寫得重複之中各具特色,映象之再現,不予人厭煩,這種操縱自如能力,沒有相當時日浸淫、不下苦工是學不到的。尤其重要的,還不是技巧上的成就,作品本身所提昇的精神與營造的境界,才更值得重視。李喬與張系國都企圖透過「故事」表現其對人生的探討,這些觀點並不提供答案,帶給讀者的只有一個接一個的疑問﹔但,這全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展延出來的問題使我們思考、挖掘、發現……。到最後,能不能有所解答,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或許是我們從整個心境的活動過程中得到的啓迪與滿足。文學作品能臻於此境,做為讀者的我們,夫復何求?他們的作品象徵著國內作品境界的新的高峰,這不正是可喜之事嗎?

七等生停筆多年,今年復出後的小說,仍然守著他的軌跡,他似乎扮飾著知識份子贖罪者的角色,背負著十字架,在荒野踽踽獨行。<幻象>是他這一階段極具代表性的作品,他踏出的每一步,都象徵知識份子探索的心路歷程。他翻越一峰又一峰,趕過一程又一程,我們見到七等生辯證式的成長脚印,他的每一轉折充滿了暗示﹔那孤寂的內心之旅、那樣高絕的靈魂,說不定會帶給我們一份覺醒?

幸好有了七等生,有他替我們長途跋涉,隨著他的成熟我們跟著成熟,這是多麽可喜!

 

喜悅的理由之二:大家更關懷生存的環境了。

 

活在這塊孕我、生我、育我的土地上,誰也無法剪斷精神上的臍常,它一直連繫著黄河、長江,深植在文化與生活之中。反映於現階段的現實世界,我們可以看到:鄉土之愛已廣義地被吸納入深具愛心的創作者的心靈,從狹隘的、自我垂憐的小天地走了出來,一轉為對生存環境的關切——期盼更多的瞭解與參與。他們投身融入,不再視自己是社會上的秀異份子elite——高高在上、與眾隔離、孤芳自賞的所謂的「作家」﹔而是去和生長在土地上的一切結合,寫他們所熟悉的景象與人物。這種關懷,開拓出寬宏而廣濶的胸襟,看到作家們不甘心僅止於文學境界與藝術性的追求,他們雄心勃勃地企圖進而探討生命的真諦與目的、現實社會中人際關係的變化以及對大多數人幸福的關心。在芸芸衆生中,特別是那些卑微渺小、不屈服的個體,在群體社會裡為維護一己尊嚴所做的努力與掙扎……這些角色常成為描述的對象。而從這些作品中,使我們得以認清周遭常因俗務纏身而忽略了的人和事,也喚醒我們在功利思想侵蝕下,日漸麻痺的良心。

在他們的創作中,「關懷人間」成了極其明顯的主題。

像無名氏的<契濶>,將文革期間所經歷的巨刼,不帶一絲兒火氣冷觀情節往前推展,讀得令人心悸不已﹔蕭颯的<死了一個國中女生之後>,為「富裕社會」引發的現象,做了有力的控訴﹔鍾鐵民的<約客夏的黄昏>,則將台灣經濟轉型期間農村所受到的衝擊,坦白而誠摯地寫下農民的哀傷﹔陳佩璇的<金緞嫂>,則記錄了台灣城鎮親無處不在的市井人物……每篇故事都給我們似電擊般的震驚,讓我們去想想角色之外、情節之外的意義。一個社會的成長,就靠著大家共同關懷、共同思考、共同解決不同階段的不同疑難而獲得幸福與安定。

 

喜悅的理由之三:人性的,總是這樣人性的;而「愛」包容了一切。


可以這麼說,這一年以來,我彷彿經歷了一次奇異之旅。它經過的不是高山峻嶺,也不是巨川大河;既不曾披星戴月,也不曾闢荊斬棘。然而,這小小旅程,卻充滿了引人入勝的故事﹔行走的方圓,僅方寸之地那一顆赤熱蹦跳的「心」。

在這段日子裡,我彷彿旁觀著許多技術高超的醫師,將人性安置在解剖枱上,一回接一回地示範演出。我驚訝地發現,人性繁複的本質,遠超出我的理解,這些優異的小說家,如同優異的「人性解剖師」,為大家做了最佳演出。

例如人性中的「懼怖之情」,在國人的作品中似少見嘗試,西西的<像我這樣的的一個女子>,若不將它視為愛情小說,而把它當作探討「恐懼與顫怖」之實驗,小說的深度及視野立即豁然開濶,而有了不平凡的含義﹔李喬的<小說>亦可如是觀。

一篇小說,固然必須有其現實的依托,但能歷久彌新的作品,常常在間隔長遠的時空之後,依然可藉人性的發揚而射出萬丈光芒。置之於當代,意義非凡﹔抽離了時空,猶不失其深度。衡斷小說高下,這個方式或許也有参考價值。

書中所選十篇作品,各有其人性剖面。王璇的<塵海三色>,道盡沉淪慾海的凡俗心性,「貪」與「慾」是人的本性,假借一個和尚的發跡史,嘲諷了世態形相。廖輝英的<油麻菜籽>,一面將中國傳統與現代女性一脈相承的柔靭性格,不落痕跡地完成了傳遞﹔一面將歷盡三十年滄桑的女子,由初嫁到為母,縷縷吐述出一生遭遇,她的愛與恨、她性格上的優缺點、母女之間眞摯的情,自始至終扣人心弦。若與<金緞嫂>及<約客夏的黄昏>裡的「頭家娘」和「阿朱嫂」綜合起來,一種抽象的中國傳統女性的性格,約略地被描繪出她們的神貌。

不論是蕭颯、廖輝英、陳佩璇、西西、王璇、無名氏、李喬……他們都以關懷、以愛正視現狀;也正因為「愛」,才能面對現實中一些大大小小的缺失,以慈憐、寬容如母親一般加以擁抱。不嫌髒污吮添著傷口,使我們看見崇高的人性光輝、輝映於作品之上。

 

喜悅的理由之四:文學薪火,長傳不熄。

 

一如衆所週知,大衆傳播中最具影響力的傳播工具之一:報紙。報隨著經濟結構急遽的改變,報紙「副刊」的使命與功能也隨之調整。面對龎大的、不同階層讀者的不同需求,若去苛求副刋承荷傳遞文學薪火的使命,肯定超出它的能力。如今,社會分工越來越趨向細密,因此文學薪火自然而然必須由文學雜誌承擔。

七十一年初《文學界》的誕生、《臺灣文藝》的革新以及《文季》即將復刋的消息,都是令人高興的喜事。這年,《文學界》能有兩篇作品入選,證明了文學雜誌的重要性。未來的歲月裡,文學雜誌的復甦,必將刺激現有的文學雜誌內容大幅革新,我們希望新的年度將是大豐收的一年。

 

喜悅的理由之五:「洪醒夫小說獎」的創立。

 

洪醒夫於七十一年七月三十一日因車禍逝世,一個正當英年、極具潛力的年輕小說作家,就這樣離開大家。一顆被期待的明日之星驟然隕落,不論熟識或不熟識的、愛好文學的朋友,心頭均不免蒙上一層陰影。洪醒夫對文學的狂熱與執著,對自己作品要求之巖苛,在他友朋之間深受尊崇,然而沒等他寫出他理想作品,就告別了人間。洪醒夫也是「年度小說選」編選人之一,「爾雅出版社」發行人柯青華先生(隱地)為了紀念他、為了感謝他投注小說創作的奉獻精神、為了文學殿室的聖火緜延,他毅然創設了「洪醒夫小說獎」。

這小小的紀念獎將由每年的「年度小說選」入選作品中產生,或由洪醒夫的好友推薦。今年的「洪醒夫小說獎」,經鄭清文、李喬圈選出鍾鐵民的<約克夏的黄昏>獲得。

獎金不多,意義深遠。一件原本悲淒之事,卻因柯青華的遠見和慷慨,成了可喜之事,我相信洪醒夫在天之靈,一定樂觀其成吧。

洪醒夫,讓我們滿懷欣喜、快快樂樂紀念你!

 

喜悅的理由之六:新人輩出。

 

每年總有新人在文壇崢嶸頭角。

今年的新人之中,廖輝英是很特別的一位。不是因為她的小說獲得今年「時報文學獎」首獎,而是她表現出高超的「說故事的能力」,以及眞情流露、毫不矯柔做作的文筆。她在部份日益講究技巧而忘了性靈的作家中,像一陣清爽的春風,乾乾淨淨的不受一點污染。

接觸如此清新氣息的心靈,令人心曠神怡。

 

喜悅的理由之七:說不完的喜悅之事。

喜悅的理由之……


喜悅的理由最後一樁:我慶幸自己活在這個時代。

 

如果你願意生在任何時代,該是革命的時代吧!

那時候,舊的和新的並排站著,容許人家比較它們﹔那時候,一切人的精力都被恐懼與希望探索著﹔那時候,新時代豐富的可能性可以補償過去歷史上的光榮。

而現在這個時代,是一個非常好的時代,只要我們知道怎樣對待它。……我很高與看到未來歲月的吉兆﹔在詩與藝術裡……這些徵兆已經發出微光了。」 

                                                                                              ——愛默生

2.

能順利完成這一年度選集,要感激的人太多太多。然而,最應該感激的是長年以來一直孜孜不倦地從事創作的文學工作者。由於他們堅持並熱誠地以文學來豐富人生,他們的活力與成就相互激盪,拍擊出點點火花﹔經驗的交流與互習,全面提昇了創作水準。因而,這本集子不能僅歸功於封面上的十個名字——請容許我這麽說:他們是天份、努力加上機緣所結出的果實。眞正值得稱頌的是那些默默耕耘、勤奮不屈的創作者﹔那些一時未被列入的作品,才是文學沃土上奇蹟的種子。總有一天,奇葩綻放,我們將見到一片美景風光。

倘若沒有下列這些朋友的鼓勵與協助,以我個人的能力與時間,必然做不好這一年的編選任務,請容我寫下他們的名字,來表達我的謝意:黄武忠、黄驗、詹宏志、李南衡、沈萌華、吳繼文、董雲霞、劉克襄、沈謙、王玉靜、張默、陳映霞、李喬、鄭清文、陳雨航……,謝謝你們——我的好朋友。

也要感激《明道文藝》社長陳憲仁先生,他慷慨允諾在《明道文藝》上刋載每月評選文字,卻因我俗務繁忙而中斷,他從不說一句怨言。

感激「爾雅出版社」柯青華先生給我機會,豐富了我的生命。

然而,要不是內人孫志寧日夜叮囑,我懷疑自已有毅力貫徹始終。最後這個月,為了完成工作,日夜顛倒,增加她不少不便,她的容忍和鼓勵,使我能堅持至今。這本集子,應該獻給她。

 

015 以巧補拙2


【按】:1989年,隱地交代我接下《七十九年短篇小說選》編選任務。到了年底交卷時刻,<編序>依舊困住了我,不知如何收拾。

我的運氣真好,居然在樂理「對位法」(Counterpoint)裡得到靈感,解決了難題。

有位好友評說:「你找到一個最有利的表現形式,掩遮了你的貧瘠。」2012/6/8

閒聊答問

——《七十九年短篇小說選》編序/周寧

 

某日午後。

雖屬原該寒冷的冬季,卻烈陽高照,氣溫燠熱,曬得人脂肪出油,完全無法定下心來做事。手携一叠剪報,坐在一家咖啡店裡,正在愁惱如何在最後期限,把這件又苦又樂的事做完,突然耳畔響起似曾相識的聲音:

「喂,老友,一個人坐在這裡,發什麽慌?」

「正在為今年編選的年度小說結稿發愁哪!」

我望他一眼,是——他?

「還沒選好入選作品嗎?」

「選好了。」

「選好了還愁什麼。」

「老傳統,必須有篇<編序>交代一些事情。」

「那就快寫啊!」

「老編當久了,如今一提筆,彷彿千斤重。」

「哈,編輯生涯居然也會磨損老編的筆尖?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也許吧!你為什麼不試試呢?」

「好啊!我試著做第一個讀者,提些我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好不好?」

「行!請開始進行吧。」

我想這也許是個好主意,從他的發問之中,找到解決我困惱的方法,所以快手快腳地整理好手邊的資料,按照發表日期的先後次序排列起來:

 

王宣一   叢林感覺

洪祖瓊   矢竹

葉李華  

     黃昏之眼

賴香吟   清晨苿莉

       龍應台   當國家統一的時候

     人到老年

藍博洲   尋找劇作家簡國賢

朱天心   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

 

幸虧他一向嗜讀小說成癮,選出的九篇小說他全耳熟能詳,略作瀏覽,稍加思考,就毫不客氣地提出問題。

 

「噯,坦白說,雖然你曾經主編過兩份報紙副刋和好幾種不同性質的雜誌,也曾編選過《七十一年短篇小說選》,這幾年在出版界也還算活躍,策劃了幾條頗具特色的路線,不過,我仍要問人人必問的問題:你的編選標準是什麼?換句話說,你是站在什麼立場選的?這些小說又怎麽從衆多小說裡頭『跳』出來的?」

「你一下子問了三個問題。其實,每個人對任何事都會有立場。除了各有各的立場和各有關心的層面外,立場與立場有相容或相斥的。自許為嚴謹的學院式的文學評論家和純就欣賞小說、尋找小說閱讀樂趣的讀者之間,很可能存在差距。做為普通讀者,只能依據自己的經驗法則(或吸取的知識)來評斷——例如我。我並不具有學院基礎,因此只能謙卑地從純讀者立場欣賞。我讀小說,選我喜愛的——而我『選』的原則很簡單:第一,要好看﹔第二,要耐看﹔第三,即使再過上十年、二十年,不需要注解便曉得作品的意圖是什麼,也一樣能打動新讀者的心。這三條件都符合的小說應該入選。當然,主觀或偏頗總是難免,那是欣賞者彼此之間,先天及後天的差異導致的。至於我——我讀小說時,牢記『我是讀者』,從不願逾越這個身份。也時時提醒自己:謙虛點,再謙虛點——在面對令人心折的作品時,一再告誡自已謹守分際,這是對創作者最起碼的尊重。至於這九篇小說怎麼『跳』出來的?它們感動我的力量是什麼?在各篇小說的<讀後感>裡,多多少少說了一些,我認為這些使人感動的理由,足夠成為入選的原因了。」

「你的回答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看來必須依賴我自己在閱讀時補足你的不足。不過,請你誠實告訴我,你滿意這一年的小說嗎?」

「面對今年所選出的九篇作品,做為編選人的我,心情十分複雜,說不出是喜是憂,是滿意還是失望。一方面,我很高興這九篇各具特點的作品,依舊保有年度小說既有水準﹔但就整體來看,在大變動的時代裡,並未見到相應於驚濤駭浪的時局激盪下,跳出框限的大格局的作品,讓我產生一種辜負了大時代的遺憾。

「當然,如此苛責創作者,確實過份,而且從所接觸的作家中,也了解到有不少急欲突破現狀者,正傾聽各種聲音。我們可感覺到他們謹慎而奔逸的心志,他們知道時候到了,不能僅止於此;在這轉捩點上,若不能脫胎換骨,勢必在下一回合的競賽中,被敢於衝破框框、找到新方向的創作者所淘汰。

「時間到了——許多聲音都這樣說。然而在七十九年一整年裡,我覺得時間仍未到來;似乎仍屬於整備期,也許不出三、五年,終將出現一位大放異彩、使整個文壇騷動起來的人物。他不一定是新人,但他一定是叫人坐立難安的人。」

「時候到了,卻又未到;你滿意入選的小說,卻又帶著遺憾。你不認為你的話令人困惑嗎?為什麼不勇敢一些,說出你最想說的心裡的話呢?我或許會嘲笑你,那又怎樣?」

「因為我也沒有把握自已的看法一定正確,只是一種感覺——感覺到文學界湧動著一股獨有的、難以馴化的生命力,它必須找到出口,把自已釋放。沒人眞正明白這股力量何去何從,任何自以為是的推斷,都在瞎子摸象。創作者的心靈,沒有公式可規範。然,我有我的期盼,期盼一個開濶的大花園,容許百鳥爭鳴、百花齊放,說得更直截了當——我期待『小說類型化』時代的來臨。

「在大開放的背景下,人的胸襟、氣魄也自然應該另有一番氣象。置身於允許各盡其才、各展所長的創作環境下,『類型小說』的發展,也有了較多的機會。文學不再侷限於『純』的抽象意義規範起來的窄門,而是變成條條大路通往廣義的文學大門,小說類型化越來越有可能趨於成熟。像是林佛兒的《推理雜誌》所辦的徵文比賽,每一届都有顯著進步﹔張系國創辦的《幻象》在愛好者支持下,也迭有佳作;「歷史小說」這個範疇也似乎蓄勢待發,準備迎接它的春天……。顯而可見的,不同類型的小說都將在文學大花園各據一隅,各擁自己的天空。前不久,曾經有人吶喊過:小說死了。但,一旦小說類型化成功,小說的新沃土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一粒麥子播種於土,總有一天會根苗茁壯,它的重生是滿穗麥子。

「這是我站在小說的『愛讀者』立場來編選七十九年短篇小說的感想之一,也說明了『張系國科幻小說獎』首獎作品<戲>入選本集的理由之一。除了它本身的『好』之外,也蘊含著我私自的渴望;小說要有大的未來,類型小說的發展應是必經之路。由此匯聚起來的廣大小說閱讀人口中,才有機會培育出傑出的新一代創作者。」

「你把話題扯得太遠了,請你回到年度小說的本題——這九篇小說可說各擅勝場,個別地看,你都有你選擇的理由,但總的來說,它們是否也呈現出若干特殊的意義?」

「不論怎麼說,小說作品必然受到它那個時代的侷限。它多少是當代社會現象的反映,有它掙脫不了的束縛,而這些束縛又常常是它之所以與前、與衆不同的分野關鍵。譬如說,經濟起飛了,生活富裕了,工商文明勃興,全島急速城市化,在在闡明城市文明的崛起,這是不同於早年農村或鄉鎮式緩慢的生活情調,光看人際關係的快速變化,就令人目不暇給。<叢林感覺>和<人到老年>(這篇小說的故事背景雖然發生在美國,台灣也面臨相同問題)就是生活變遷的反映,那是對城市文明的反思;像<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和<尋找劇作家簡國賢>這兩篇,則是台灣對應於過去鎮制式威權社會鬆掉桎梏之後的省思,是政治面的反映。更重要的是情節之外引出的啓示,我們除了體會人性中的驚怖之情,還可當作歷史來讀。小說家手上的筆,有時候並不遜於董狐史筆﹔若再換個角度看,那是兩篇警世小說了。

「有的作品是台灣區域特性的經驗呈現。像<豬矢竹花>、<清晨苿莉>和<黄昏之眼>,透過社會角隅底層人民的喜怒哀樂,編織台灣的新鄉野傳奇。從卑微的角色裡,讀出台灣的不平凡,時時透露成熟中背負的原罪與懲罰以及那沉重的悲哀,這些負荷卻壓不彎人民的脊骨。

「像<當國家統一的時候>叙述東、西德人民的心理變化,也寫著島上居民內心的憂慮和期待——或許是連自已也難以理清的複雜情緒。

「每一篇小說都反映著人性共通的情愫﹕愛與恨。這個主題吹奏千年也不會成為絕響!比較特殊的是科幻小說<戲>,但它依然在理解人性的光譜上,完成了實驗,『科幻』的技巧,是它借助的工具。

「就總的來說,在一個可自由發表不同觀點的開放社會,其內部結構繁複豐盈,反映在文學作品的面貌也必然繁複豐盈,以這一年的整體成績看來,小說未來發展空間非常之大,而且沒有人可預測它的限界。」

「沒想到你對小說的未來,有著如此無可救藥的樂觀,希望這不僅僅是你的願望或推測。站在愛好小說的讀者立場,希望你說的一切成眞。」

「是眞是假,要靠每一個和小說有關的人一起努力。光憑言語創造不出奇蹟,我想說的是,人人應善盡他自己的責任。」

「作者寫書,出版者出書,讀者購書,圖書舘藏書,評論者評書,時間負責汰劣存優,這是你的意思嗎?」

「也許吧!」

 

我們倆不由得大笑起來,忽然間我覺得他既熟悉又陌生,似乎經常在街上、咖啡店、書店、一些不知名的地方見過這張親切的面孔,卻喊不出他的名字。

我迷惑了,忍不住問他:

「你是誰?我記不起你的名字了。」

他那雙烱烱發亮的眼晴盯著我,嘴邊露出微微的笑意,輕輕地吐出兩個字:

「讀者。」 


015 以巧補拙3

【按】: 2006年,我退休在家,無所事事,天天鬼混。老友郭泰有了新書,要求我打起精神,無論如何寫篇讀後。當年他曾一再鼎力助我,我那有說「不」的餘地。二話不說,立刻承諾。

讀完全文,心裡叫苦:我該怎麼寫?

有天恰巧看到臥室牆上掛著在美國印第安人保留區執教的朋友寄贈的「捕夢網」,靈光乍現,一切迎刃而解。

郭泰很喜歡這篇<讀後>,特地移到書前,當做推薦,2012/6/8


捕智達人:郭泰

──我讀《從杜拉克到郭台銘的101個智慧》/周浩正

 

多年以前,遠在美國亞里桑納州印地安人保留區執教的朋友,寄來一份生日禮物,拆開盒子,發現裡面放著一張圓圓的網,朋友附在盒內的一張卡片上,密密麻麻地寫著:

 

「這是流傳於印地安人蘇族的故事。

據說,在古早古早的年代,一位蘇族長老蟄居高山洞窟潛心修道。

有一天,聖者伊克托米Iktomi──偉大的智慧大師,化身蜘蛛,出現在長老面前,拿起長老身旁細長柳枝編成的小圈,圈上附著羽毛、馬鬃、珠串等,開始織網;一面輕聲細語地講述生命的真諦。

他談到生的循環。當人呱呱墮地,由嬰兒、幼童、少年、青年到成年,然後一步步邁入老境。當人還處於幼弱的時候,由老壯的一代扶養長大,而撫育的棒子,就如此這般代代相襲,生命因此得以綿延不絕。

伊克托米一邊織網,一邊說:

『但是,生命的每個階段充滿各種力量衝擊你──有些好,有些壞。如果你聽從好的、良善的力量,它們就會引導你走向對的方向;如果你跟從壞的、邪惡的力量,它們就會傷害你,把你引向錯誤的道路。』

他高舉絲網,檢查有無欠妥當的地方,繼續說道:

『你知道嗎?存在於宇宙的大能之中,有數不清的力量從不同的方向,幫助或干擾人與大自然之間的和諧及神明偉大的教誨。』

言談之間,編織的網,已由周圍繞入中間,終於完成了。

伊克托米把網子遞給蘇族長老,說:

『看呀!網兒是個完整的圓圈,可是網的中間留有一個孔。我把它送給你和你的族人,你們可以用它來達成所尋覓的夢想與願景。』

伊克托米的聲音變得熱切而摯誠,他貼近長老的耳畔,叮嚀道:

『如果你信仰偉大的神明,這個網,將捕捉住所有好的、良善的念頭,而所有壞的、邪惡的念頭,會從中間的小孔逸出。』

蘇族長老把他看到的景象,原原本本地告訴族人。

從那時候開始,蘇族族人視伊克托米贈與的網為「生命之網」,家家戶戶把編織的網,掛在床頭或室內,來捕捉他們的夢想與願景──其中好的、良善的部分,將會被生命之網捕住而擁有;至於壞的、邪惡的部分,則自然而然從網心小孔濾出,遠颺它去。

他們深信「生命之網」,掌握了他們一生的命運。

這就是印地安人『捕夢網Dream Catchers的意義和來源。」

 

我很喜歡這則充滿啟示的故事,開心地收下禮物,把「捕夢網」掛在臥室床頭。

溫馨的故事本該就此告一段落,但在讀完郭泰新作《從杜拉克到郭台銘的101個智慧》校稿之後,卻重新讓我想起這段往事,在回味「捕夢網」的含義時,引起我內心莫名的感動。

我只需更動一個字,即可彰顯出這本書的價值所在:

──捕「」網A WisdomCatcher

郭泰就像伊克托米,他編織了一張「捕智網」,替我們過濾上百冊各式各樣的書籍,把有用的智慧擷取下來,再反哺給世間匆忙的求智者。

他辛勤爬梳、徹底求真的捕智精神,使每一則內容充滿啟示,回味無窮。

套用現今最HOT的辭彙,尊稱他為「捕智達人」,應該是實至名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