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2 10:51:11Katle and Joe

從電影手法看〈賽德克‧巴萊〉 ──電影〈太陽旗〉與〈彩虹橋〉觀後



從電影手法看〈賽德克‧巴萊〉

──電影〈太陽旗〉與〈彩虹橋〉觀後

九、十月分別看完了魏德聖的〈賽德克‧巴萊〉上、下集。

上集〈太陽旗〉的片尾,導演以一個俯視鏡頭,讓旗杆直對觀眾彷彿刺進我們的心坎,呈現對戰爭屠殺的控訴,這一幕包括先前的殺戮場景,著實深深感動了我。其所呈現的霧社屠殺,幾乎重新書寫了電影史上戰爭場面的心理深度。心想,或許是一部瑕不掩瑜的佳構。不過,看完下集〈彩虹橋〉後,不免悵然。

兩集看完,第一個感想:分成兩集是失策,實應濃縮成一集。導演曾說,這樣的話無法交代故事(情感?)的轉折和來龍去脈。但,正是這樣的詳盡交代,減損了電影特有的迷人之處──就像國畫空白給人的想像餘韻。看看〈海角七號〉留下多少意外的餘韻供觀眾回味!
〈海角七號〉無疑是成功的,充滿鮮活的電影語言和要素。反觀〈賽〉片雖具史詩篇幅,卻無史詩的內涵:迷人鮮活的電影語言消失了,代之以制式的電影手法,說是好萊塢式的,又缺乏好萊塢電影工業的精細計算,徒具看似龐大的規模和氣勢。
當電影一路細數娓娓道來時(也許無意間落入了平鋪直敘),它特有的時間流動感消失了。畢竟電影不是小說,也不是漫畫。小說也許要交代許多細節,而電影往往一個或幾個鏡頭就涵括過去。安哲羅洛普斯的〈悲傷草原〉,開場一個大遠景的橫攀鏡頭,交代了幾代的開墾歷史,以個體的故事反襯大時代的變遷與困境,這才是史詩!
(
說到漫畫,好的漫畫是最佳的剪接範本,一張張平面的靜照still,雖然沒有電影的連續性,反而容許了讀者無窮的想像投射,這是看漫畫的樂趣。)

或許本片可以濃縮成〈亂世佳人〉的長度,中場休息一次播完。

* * * * *
這是一部概念化的電影:
故事是概念化的;
角色是概念化的;
影像是概念化的。
概念化,就是約定俗成,制式的、未經消化和深思熟慮,出之以成見、習見的東西。
(
或許有人會說,導演已經擺脫了傳統習見。然而,一個習見或成見的對面,恐怕是另一種習見、成見。)

一、故事的概念化:
故事建立於壓迫和反抗的糾結,但沒有具體深刻的壓迫情境,所呈現的是相當籠統及概念式的。使得被壓迫者並未得到觀眾深入的投射與同情。台灣的觀眾由於與故事的關係相對密切,發生於我們生長生存的土地和歷史中,而能迅速認同;如果換了國外的觀眾群,恐怕這方面的感染力與說服力仍嫌不夠。

二、角色的概念化:
我們不妨想一想,無論哪一個角色的臉孔,其表演和表情,從頭到尾幾乎沒多少改變,而且許多角色始終就是那一張抑鬱寡歡的臉。
若少了打動觀眾的歡樂時光,何來悲苦?我們只看到在嚐受愛情苦果的男女,那種可以反襯大時代艱苦的、充滿愛悅的兒女私情在哪?
很可惜,導演略過了莫那魯道的愛情戲段,那是可以對比並支撐起全片戰爭的槓桿,在其中建立起莫那魯道真實的人性面,而非一個刻板而單一性的英雄臉譜。
這部影片似乎少了溶化人心的柔情面。
就算莫那魯道與妻子間關係的刻畫,也好像少了點什麼。
我不禁想起侯孝賢在〈珈琲時光〉裡,處理父女共餐的一場戲,雖無言語,卻盡在不言中,在設計的張力下,完全表達了身為嚴父內心深深的慈愛。

三、影像的概念化:
這一點和敘述及角色的概念化是一體的。有些驚心動魄的鏡頭與畫面,其震撼只存在那一片刻,隨即一閃而過,並不能發酵醞釀進而充實前後段落,只是支離破碎的片段,未被融合起來…

* * * * *
突然想起〈海角七號〉裡的國族認同:一方面,在兩代人夜聚海灘一場,表現了台灣人同舟共濟的主體意識;另一方面,女學生對日本老師的仰慕,又揭露了部份台灣人對過去日本宗祖國的認同。這一分裂的的認同以另一形式出現在〈賽〉片裡。
花岡一郎切腹自殺前告白的疑惑,代表了這一矛盾:
「我到底是大日本帝國的子民,還是賽德克族人?」

片中最最詭異而令人錯愕的鏡頭是下集裡,日軍砲擊馬赫坡時,爆炸燃燒的樹林美景,居然是在一個垂死的日軍眼中呈現。想想,如果是反映在一位垂死的塞德克勇士的眼裡,這截然不同的力道和意涵將會多強多豐富啊!導演的處理,削弱了賽德克族抗日()的悲壯效果。把我們對賽德克族與莫那魯道的投射,一下子斬斷而轉嫁這位日軍身上,使得接下來賽族的反攻氣勢只有短暫一時性的戲劇效果。
上集裡,目睹櫻花飄落的垂死日軍勘查員,這兩個呼應的場景,是否反映電影的另一半認同立場?

此外,在戰爭結束後,從日本將軍口中來總結這場戰鬥,也顯示了本片的分歧觀點。
這些片段,在在令人有怪異之感。
然而上集影片中,由日軍贏得甲午戰爭,規劃侵台開始著手,這些以日本為主體的拍攝立場不是一直延續著麼?
另一方面,正是這位將軍,相對於其他角色,反而形塑得最鮮活、最具人性──由最初鄙視反抗的賽族人到最後的尊敬,內在的改變呈現了兩種面貌。片中沒有其他角色能有如此兩種心境的轉折。這倒讓我覺得他是片中唯一真實的、具有人性柔軟度與可塑性的角色。
日本將軍對於反抗者的評語,既是戰爭的註腳,也是本片實質的結尾,使得其後形式化的結尾變得有畫蛇添足之感。

再對照〈海角七號〉片頭與片尾出現並附上旁白的日本老師信札,與本片的開始與結束時現身的日本將軍,兩片背後有異曲同工之處。

* * * * *
電影的結尾似乎顯得草率,未能呼應上下兩集蘊積的情愫。其實下集拖累了上集。在戰爭場面的處理上,或許上集不如下集,下集的表現相對俐落流暢。但奇怪的,卻不若上集具有真誠實在的深度。下集裡的戰爭屠殺幾乎變成純粹的戰爭與屠殺,純粹的視覺遊戲。由於我們的投入和認同,不容易去反省分析其中的陷阱,只覺得賽德克人反擊成功,心中雀躍。但電影能提供的就只是這一單純即時的情緒反應,反而沒有上集裡霧社屠殺事件給人的深刻反省和人性感慨。  

說到霧社屠殺這場戲,其中的節奏鋪陳略有失誤之處。
負責彈琴的花岡一郎數度起立欲言又止的樣子,並未達到預期的延遲或後移效果。( 成功地善用這手法可以形塑其後行動的爆發力。) 這兒,似乎攪亂了鏡頭與場景的韻律和節奏,正所謂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因為這一莫名的延遲造成觀眾的疑惑和不確定感,有點像片頭的捕獵場景造成認知上的混亂,於是削弱的觀眾接下來對於突襲的驚愕反應。幸好,其後長時間的攻擊與屠殺彌補了先前的失誤。
在網路上有網友質疑,霧社出草事件中,莫那魯道揹著一堆槍枝到處跑,不知在幹什麼。的確,這景象令人有些不解。這麼重要的事件,作為首腦,卻彷彿置身局外。難道是為了避免莫那魯道雙手沾血,便於在屠殺結束後藉著他的眼神,和頹坐旗桿下的俯視鏡頭,呈現一種不忍的反省?
或許可以解釋他在蒐集槍支作為下一波抗敵的準備,但讓他在如此重大的血祭祖先的行動中缺席,著實失策。設想,若他也在屠殺行動中現身,當他事後有感而發坐落旗桿下時,相信產生的感染力道更為龐大。
如果根據史實,他的確不在現場,也該穿插他主掌全局運籌帷幄的鏡頭。

這場屠殺,讓我想到美國導演 山姆‧畢京柏 的〈日落狂沙〉( The Wild Bench )片尾的一場殺戮戲,驚心動魄、張力十足,時間和節奏掌握得恰到好處。〈日落黃沙〉一片雖非史詩類,但短短一段時程,從他們搶劫銀行、逃居墨西哥鄉村、再復出搶軍火、與墨西哥軍閥交戰,其中時間的流逝常有感人之處。反觀〈賽〉片,缺乏了這種明日黃花的時空遷異感。

莫那魯道由少年而中年,那種時空跳躍的陌生感,並未在電影中發生。這一點,也許歸因於影片殊少善用空鏡頭與長鏡頭,而過於依賴特寫和剪接所致。想想侯孝賢在幾部電影中 ( 我想到的是〈戲夢人生〉) 以空鏡轉達巨大的時空情感。
再者,莫那魯道這角色的刻劃流於概念式,觀眾只能把他當作英雄來仰慕和崇拜,無法進入他內心深處那與凡人一般脆弱的一面,觀眾自然與他有隔,無法跟著一起投入電影裡的時空變化了。

* * * * *
再談談上集片子開頭,出現的一些問題,干擾了觀眾的觀看觀點。
電影由野豬竄逃帶出迅速淡入的鏡頭,是相當盪人心胸的開場,但跟著發生的場景令觀眾覺得有些錯亂,分辨不出誰跟誰在打。接著更疏離的一個鏡頭──應是另一部落的獵人們狂喊自己人快逃──這群人的臉面與表情讓人感覺太嫩太不逼真,無法使觀眾投入。這是一個奇怪的、拉開觀眾與電影距離的瞬間。當然,接著少年莫那魯道一連串精彩的動作畫面彌補了之前的缺憾。不過,加上那潔淨如新的服飾,還是蠻關鍵的小敗筆,尤其擺在片子一開始。

至於片中的舞蹈,無論是歡樂的慶功舞或悲壯的戰舞,都缺少強大的感染力。特別是莫那魯道在出草血祭祖靈前,單獨於山頂上的戰舞,處理得相當可惜。我以為會一直看到遠鏡頭拍攝,那將是十分壯觀動人的場景。然而不幸,正當你要投入這一情緒之中,卻開始了特寫和剪接,隨後我們看到手部和腳部擺動的特寫,卻看不出它們代表的意涵,只見(相當離譜的、不是屬於艱苦戰士的)光滑的小腿肚,和不知所云的手掌姿態。
記得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裡,有一場在屋頂的戲。一開始是大遠景的窺伺場景,這時醞釀的氣氛極好,然而導演迫不及待切入偷窺者的特寫,這是好萊塢慣用的手法;這一跳接,破壞了原先的氣氛和情緒。雖然導演肆後又拉回遠景,但已經失了影片的張力,救不回被中斷的緊逼盯人的氣氛。
莫那魯道的獨舞,不知是否真正的賽德克族戰舞。若是,基於電影要獲致的有效表現,實在須由舞蹈指導予以加強並適度改編,其效果應當是近乎日本舞踏的肢體語言和精神,顯示出十分樸實強悍的沉重力道。但我們看到的卻是彷彿花拳繡腿的架勢,可惜!
由這一場個人戰舞,聯想到下集幾位戰士的群舞,所傳達的意思似乎不那麼清楚:

最後倖存的幾位婦女,結伴赴山裡殘破的故居會見落敗的親人。這原是一場十分田園抒情而感人的淒美戲段,面對的是生離死別之境。但這種美感未被塑造出來。是否因為:
1.
光線()
光與影是電影的靈魂,這一場戲光線的效果過於平淡,缺少了立體的力道。我不知道要如何解決。也許放在日出或日落之際,讓陽光增添感染力。不然反其道而行,讓畫面略微曝光過度,也是一種蠱惑手法。
2.
婦女群的表情不夠深入。
3.
歌聲不能感動人:要不以素人的方式(像奧黛莉赫本在第凡內早餐唱的MoonRiver),要不以美聲的方式,真正以音樂性撼動人心。
4.
場面調度效果不彰。
因此,當戰士們一面舞蹈一面唱歌離開,並未產生足夠的悲壯哀傷或壓抑的離情。

想想美國導演約翰‧福特,常在電影中引入合唱場景,以影像和歌聲打動觀眾,使觀眾即刻受到感染,融入劇情之中!

鐵木瓦力斯戰死的這場戲,堪稱精采,可以交代片尾文字敘述賽德克遭滅族的原因,但這一副線拉得太過冗長,喧賓奪主,拖延並打斷了末尾主線戲段進行的節奏。

* * * * *
收尾時,本片可以有幾個很好的結束點:
1.
莫那魯道神秘地消失蹤跡──電影可以留下如神話的開放結尾。
2.
獵人發現莫那魯道遺體後,登上山頂在開闊的天地間傳出賽德克的歌聲。
至於片子實際採用的,莫那魯道和族人一起行過五彩艷麗的雲端,顯得有點庸俗濫情 (有人戲稱為八仙過海 )

固然《賽德克‧巴萊》一片在局部的細節上、技巧的運用上頗多可圈可點之處,但在整體的架構和策略設定上──究竟該如何述說這個故事、要站在哪一個主要觀點上,提綱挈領地鋪陳演出,由於因小失大、欲面面俱到而進退失據。
一部電影,正如一篇小說、一首樂曲、一件畫作、一棟建築,無論它根據的文本是什麼,一但它成為藝術品、進入藝術的領域,我們就該從藝術的角度評斷它。所以一部電影宜乎從電影的角度來看待。它不再是存在於歷史中的事件,作者要訴說的,也絕非一個單純的歷史事件。不知道誰說過:詩(藝術)的真實超越歷史的真實。正如〈賽〉片上集結尾畫面所呈現的真實情愫。

我寧可將本片當作導演的習作,寄望他日後如侯孝賢、李安,開拓出一己的風格和電影語彙和語法。就本片而言,濃縮和割捨還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恐怕必須打碎了從頭來過,重新思考;而如此巨大的史詩般的電影,需要一個編劇小組來支援,才能兼顧到所有細節的相互參照。
敘述大時代的故事,最好經由個人故事的經緯來穿針引線鉤織而成,才能成為有血有淚、動人心魄的電影。這()個人,無論是英雄或小人物,都有著與我們一樣的七情六慾、愛恨情仇。透過活生生的角色塑造,我們接觸到活生生的歷史核心──人性。這才是所有藝術永恆的主題。

網路上有人期待導演的〈台灣三部曲〉。但願他能從本片的拍攝得到殷鑑,創作出真正扣剋人心的佳作。


補充:

下集,決戰前,漢人被釋回平地。其中雜貨店老闆一而再、再三、再四…向賽族人鞠躬感激、近乎小丑行徑,有兩個反諷效果:一方面暗示了賽族人終必成仁,另一方面對賽族人產生近乎汙蔑的效果。我深深認為過猶不及、毋須如此誇張處裡。

同時,這樣似乎呈現了另一個特異的、偏離原來脈絡的敘事觀點。

後記:
看完下集回到家,心裡一直感覺不甚順暢。傍晚HBO放映一部〈春風化雨1996〉(Mr. Hollands Opus),橫跨6090年代關於小鎮高中音樂教師的故事。這是溫馨感人的小片子,電影語言運用得恰到好處。看畢總算一掃《賽》片殘留在心底的一些疙瘩。



樸拙 2011-12-19 13:32:55

希望台灣電影從這部片開始
有種轉變
就是從怎麼找錢轉向怎麼花錢

這部片很明顯的缺點是
沒有花大錢拍電影的經驗
以至於花了很多錢買了很多將來可以改進的經驗

如果不跟國外長期大製作的成果相比
這部片算是及格的
可惜現在是地球村的時代
每部片的誕生
都注定要面對全球

版主回應
所言甚是!
每件藝術的產生,都要面對所有人,同時,
面對自己。
2011-12-19 15:0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