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牛和公水牛,相招同來又同往?【禪宗公案掇拾之十三】
陳夏雨的三牛浮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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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公案,其實不算寫完,但已經沒有心力再處理了,只好以這樣的面貌呈現。
書寫當中,在很多節骨眼上,同時有好幾條分岔可走,結果只能選其中一、二來發展。面對諸多公案,這是第一回覺得末了還是隔著山巒千萬重;恐怕正是提醒我,智性的了解比不上實際的修為;談論水的冷暖,比不上直接喝水體驗來得重要!
對這篇文字,只好說:野人獻曝,獻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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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巖錄第二十四則
『垂示云:高高鋒頂立,魔外莫能知;深深海底行,佛眼覷不見。直饒眼似流星,機如摯電,未免靈龜曳尾。到這裡合作麼生?試舉看:
舉:劉鐵磨到潙山。不妨難湊泊。這老婆不守本分。山云:老牸(ㄗˋ) 牛註一來也。點,探竿影草。向什麼處見聱訛?磨云:來日台山大會齋和尚還去麼?箭不虛發,大唐打皷新羅舞。放去太速,收來太遲。潙山放身臥。中也。你向什麼處見潙山?誰知遠煙浪別有好思量!磨便出去。過也。見機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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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去年九月著手迄今,這公案寫寫停停拖了將近一年。雖然中間夾著整修房子的雜務,以及隨後招待遠來朋友的忙累,不免使思路中斷,就時間上來說還是我處理最久的公案。剛開始如蚊子叮鐵牛,幾乎無從下手。繼而慢慢琢磨,蠻有意思的,最後得到的結果,和我第一眼閱讀的直覺,差不多如出一轍。只是繞了一大圈,終於把來龍去脈釐清,找到證明和證據來確定最終的結論。
我手頭根據的是天華出版社的碧巖錄,由日本古芳禪師標註。裡頭完整收錄了雪竇的頌和圓悟的批語及評唱。個人覺得,在圓悟的評唱和雪竇的頌裡,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進不去時如隔著重重障礙,一旦進去了,就發覺圓悟和雪竇幾乎講白了,頂多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紙窗。我們要做的,不過是用手指頭沾點自己的口水輕輕戳破。
然而這終究還是識見上的知。最終的悟,不是靠推理和左思右想的想像,還是要憑真實的身體力行與修行實踐。
最近讀唐納德‧里奇 ( Donald Richie ) 寫的日本日記,裡頭記載作者於1947拜訪鈴木大拙時,鈴木對他表示「…他雖然知道登山,他從未登過須彌山。」里奇猜測意思是「他並未達到我想像中的終極之境」。鈴木於1966年辭世,不知道他是否在臨終前達到過終極的開悟之境;也許開悟有許多層次,他晉及其中之一。不過這一軼事提示了我,作為在家居士,或者喜愛研究禪宗公案的門外漢,雖未開悟,一樣可以在公案中隨興遨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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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看看這則公案。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則好公案。原來我認為好公案簡潔明瞭,毋需借助任何典故。然而這則公案卻建立在一些軼事和前提上。若無圓悟的闡述,就真會像垂示所說:魔外和佛眼都無法掌握真意。但,就算眼睛快如流星,機敏迅似閃電,仍不免像神通的烏龜,拖著尾巴留下了蹤跡。到此境地是什麼情況呢?我們看看這個公案例子:
劉鐵磨這老尼姑到潙山來見靈祐禪師
來了也好,不然哪能湊在一塊兒,成就這件公案呢。都怪這老婆子自己不守本分,不乖乖呆在尼姑庵裡。
潙山和尚說:老母牛你來啦!
刺她一下。這句話就如捕魚的探竿和影草註二,看得出在什麼地方卡喉嚨(不順當)、又什麼地方誤誘(藉此接引人)嗎?(既指潙山之言,也可指鐵磨的回應:看得出在玩什麼花樣嗎?)
鐵磨說:來日台山有盛大的齋會,大夥兒吃齋念佛,(難道)你這和尚還會去嗎?
潙山和尚的箭沒射空,大唐那邊一打皷,新羅這邊就跳舞;這話放得太快,來不及收回去啦!
潙山和尚放下身子躺臥下來
賓果!你在潙山的動作裡看到什麼?天知道遠處的炊煙和波浪,有特別值得推敲的意思啊!(別有一番好意!)
鐵磨就轉身出去
這回合比劃結束。見好就收!
先說劉鐵磨。尼姑,姓劉,鐵磨應為綽號或法號(?),形容機鋒峭峻如磨齒一般快利,嗣法(繼承)大潙山靈祐禪師 ( 古芳禪師注釋 )。據查應為潙山靈祐禪師的大弟子仰山的徒弟。
這則公案要從「老母牛」說起。為什麼潙山要叫鐵磨老母牛呢?
這就要牽扯到一些軼事了。
圓悟在評語裡就提到:潙山曾說百年後(死後)要到山腳下的施主家當水牯牛(公水牛)。那時在公水牛的脇下刻著潙山某和尚的字樣。他說:屆時,叫他潙山也好;叫他公水牛也好。
作為一個悟者,不管來生是什麼,做牛也好、做人也好,那光輝的自性是不滅的,還是同一個自性(佛性)。
表面上似有感恩圖報的意思,但重點不在此。禪宗絕不過分看重前世來生之說,這是比喻的說法,有無來生並不重要。
溈山寫過這麼一首詩:
放出溈山水牯牛,無人堅執鼻繩頭。
綠楊芳草春風岸,高臥橫眠得自由。
一個解釋:潙山藉以喻志──作為牛的自喻適其志。有莊周夢蝶之物化,自然萬物化而為一的意思。
另外,似可從牧牛圖來解釋:
牛代表我們的思想、情感,修行未到家時隨處亂跑。而牧童代表我們的心。
而這首詩表明的是牧牛圖的第十圖的最後境地:人牛雙泯。
潙山這公水牛之說,就變成開悟者對於自性──超越時空與生死──體悟的比喻。潙山見她來,便像老友似的開玩笑:老母牛妳來啦!有點同是悟者、惺惺相惜,看做是一家人的意思,等於拐個彎誇讚鐵磨。同時又拈拈她的分量,看她怎麼回應。
而劉鐵磨想當然亦是不同凡俗的悟者,機鋒犀利,一定知道潙山曾自比為百年後的水牛。雖是拐彎誇我,但,作為一個自性清明的悟者,每個人都是頂天立地的佛,誰是誰的伙伴啊!悟是自家的功夫、自家的事啊!你百年後做牛,我可不見得愛當牛啊!我自有我的抉擇、自有我的天地。你喜歡有人陪伴嗎?那改天台山有大會齋,去的人可多著呢,和尚你要去嗎?
什麼是大會齋呢?有這麼一說,在家居士請一千個和尚來吃齋;一千個和尚裏,一定有一個阿羅漢,所以供千僧齋,就是供阿羅漢。但沒有人知道哪一個是阿羅漢,若知道誰是阿羅漢,就只供那一個而不供千僧了。總之,你若打千僧齋,就會來一個阿羅漢趕齋的。
而阿羅漢是依照佛的教導修習四聖諦,脫離生死輪迴達到涅槃的聖者。
( 摘引自:生活佛法小站 / 菩薩與阿羅漢 )
所以這兒可以看出鐵磨尼姑也轉了個彎來誇潙山,是那位參加大會齋的羅漢。
換句話說,做為一個自性彰顯的悟者,你還會去參加大會齋被供養嗎?或者在那兒開示大眾呢?
這一回馬槍可厲害。所以圓悟說兩人的對話絲絲入扣。
潙山也知道其中意涵,但不能回以是與否,這樣就落入兩頭去了!
只好不以言詮。
想來潙山原來盤坐在禪床上,這時便放下身子,平躺下來,說不定還拿著蒲扇或禪撣子,一揮一拍的往自家身上輕打,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意思是,我現在(或屆時)悠悠閑閑、自由自在,哪需要趕幾千里去大會湊熱鬧。自性已開的人,可與天地萬物為伍,哪有寂寞可言而需人陪伴呢?
而放下身子躺臥,正是牛隻要臥下休息的動作。
潙山心目中的牛,正是前詩所寫的:
「綠楊芳草春風岸,高臥橫眠得自由。」
潙山像牛一樣放身而臥,表明了人牛相泯相忘。
套句廣欽老和尚的話:「無來,無去,無代誌。」
代表一種與大自然並存、在天地間陶然自樂的存有狀態。在此又看到禪宗的美感特徵。
圓悟批道:遠煙浪別有好思量
在空曠的荒野裡看到遠遠的炊煙,表示那兒有人居住。
在平靜的汪洋上看到遠方的波浪,表示那兒有船航行。
為何說遠煙浪呢?
指潙山的動作行止蘊含的意思:悠然閑處於天地自然間的這種心境和行徑,卻意在言外。
這兒就深具了美感。老實說,這種美感的極至是西方所無的,西方的美感極至就是崇高與莊嚴,就是──希臘悲劇!我們的美感極至,則是老莊精神落實在禪宗的悟境裡──一種超越悲喜劇、融悲喜劇為一爐的的生命情懷。這兒也有崇高,但不那麼嚴肅;嚴肅,但不那麼沉重;忘我的狂喜,卻非滑稽的喜劇…一切都融會在一起,就像喝到一杯泡得剛好的藍山咖啡,最外表是波平萬里、平淡無奇…內裡,卻是集大成而萬味俱備平等無差。
鐵磨看他躺下不語,知雙方交手已畢,機鋒已過,見好就收,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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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竇精闢的頌,幫我們進一層理解這件公案的奧妙:
曾騎鐵馬入重城
慣戰作家,塞外將軍,七事隨身
敕下傳聞六國清
狗銜赦書,寰中天子爭奈海晏河清
猶握金鞭問歸客
是什麼消息,一條拄杖兩人扶;相招同往又同來。
夜深誰共御街行
君向瀟湘我向秦。且道行作什麼!?
兩位開悟高手就像打仗的將軍一樣,曾全副武裝攻入重要城池
嫺熟的修行高手,和塞外攻城掠池的將軍,同樣有七件寶物隨身(指功夫和裝備齊全:)
他倆的心境就如天子頒下刺書時,天下六國諸侯都靜退一般的清平
就如傳聞中狗啣著天子赦書想要開釋每個人的自性,不料以潙山和鐵磨代表的寰宇早已海晏河清。
不過他們仍舊裝模作樣,握著馬鞭招呼已經回到家的遊子
是什麼好消息啊,讓這兩位拄著同一根手杖;互相招呼一起去又一起來。
在夜深人靜,彼此都安心自適時,還找對方一起逛街呢!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還要一起逛個什麼?各修各的行!(各有各的路子,根本不必同行;而你我都是回到家的悟者,也不必再行了!)
老實說,讀了雪竇的頌,發覺前頭寫了一堆廢話。
是什麼消息,一條拄杖兩人扶;相招同往又同來。
傳遞了什麼訊息?這一條拄杖就是自性(即佛),前頭潙山相招同往未來,這兒鐵磨相招同來現在,把現在過去與未來的時間區隔,都在瞬間機鋒裡,付之煙雲!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每個人共自己的佛性、自性和悟性,行做這個!
寫到這兒,雖感意猶未盡,然力有未逮,就此打住。
關於這件公案的聯想、臆想和延異,可以無窮盡地衍生下去,後續之發展就隨各位看倌了!
( 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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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 老牸牛,即老母牛;老牯牛,即公水牛。
註二: 探竿和影草都是漁夫捕魚的工具。探竿是把鵜鶘(一種水鳥)的羽毛,綁在竹竿的一頭,然後放到水中。魚兒誤以為那是可以食用的食物,於是圍在綁著鵜羽的竹竿旁,漁夫趁機便把魚兒撈上岸來。而影草則是割草放進水中,魚兒見到草影,以為是可以藏躲的好地方,於是群聚過來。漁人便趁機打撈上來。
﹝摘引自:http://www.wretch.cc/blog/yallen33/8869953( 紫菀‧薄雪‧薊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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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路參考資料:
生活佛法小站 / 菩薩與阿羅漢
紫菀‧薄雪‧薊草香/ http://www.wretch.cc/blog/yallen33/8869953
讀楊惠南《禪思與禪詩》,第二章第七則〈法身六不收〉,才意識到雪竇所頌的「六國清」,實際是指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塵(色聲香味觸法)和六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
原公案:僧問雲門文偃禪師:「甚麼是法身?」雲門答:「六不收!」
(參閱楊惠南《禪思與蟬詩》,p.66)
因此,「六國清」也就是「六不收」罷。
這些禪詩真好
猶握金邊問歸客葉身誰共御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