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朋友來波士頓玩，免不了要參觀一下哈佛大學，順便問一下我對這間學校的看法。我總會半開玩笑地說：「哈佛大學啊，是一間很大的學店。」往往換來的是對方目瞪口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一般提到「學店」，想到的是只要有錢就可以拿到文憑的學校，就這個層面來說，哈佛不是那樣的學店，不但入學競爭激烈，要畢業也不容易。不過我用「學店」形容，則是將這兩字回歸本意，學店指的是販賣學問的地方，也就是學校把學問傳授當成生意來做。就這點來講，不止哈佛大學，美國的許多大學基本上都可以歸於學店之流，不僅每年的學費隨通貨膨脹不斷調漲，有些學校也經營房地產和其他投資為自己開源，市場的力量和思維更滲透到學校的課程、目標甚至組織架構之中，大學宛如一間大型企業，差別只在於不用繳營業稅。

　　最近一期哈佛校友雜誌上，英語與比較文學系教授James Engell便寫了一篇文章專門討論美國從十九世紀以來市場導向思維對學校教育的影響，文中主要討論的是David Kirp、W. Norton Grubb、Marvin Lazerson、Larry Cuban等幾個學者對於這個議題出版的書籍（全部都是哈佛出版社出版的，這也是學校的營利部門之一）。從19世紀末始，美國的學校教育便偏向於職業實用導向，學校的目標設定於幫助個人未來得到更好、更高薪的工作。在這種經濟、市場導向思維主導下，金錢的力量影響了學校的許多層面，包括招生、獎學金配額、「明星」教授的聘用、課程架構、科學研究的方向、遠距教學的蓬勃，甚至連校名也都可以「向錢看齊」，有些學校便因為接受大額捐款而改校名為捐款人的名字。文中舉了許多例子，例如紐約大學的策略就是聘請明星教授來坐鎮山頭，另一方面的則大砍職位低的教授人員薪水，因此被批評為「擁有世界一流明星與一批教學奴工的大莊園」。至於大學裡面的科學研究因為企業介入而影響走向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雖然這也不一定完全就是壞事）。

　　這種市場思維主導學校教育的缺點主要有兩項：一是學校教育越來越像商品，而缺乏對於公民教育、多重學門（跨領域）、倫理議題以及不同文化、語言的瞭解。然而更嚴重的是，這種潮流加深了美國社會階級的不平等問題。教育是階級向上流動的一個重要管道和標籤，但是教育當成商品來賣時，富人自然可以負擔得起最好的商品，同時教育 /文憑也變成一項資產，可以保證一份好職業、拓展人際網路或維持身份地位。窮人則是資本主義社會底下比較不利的一群，而連學校都變成市場的時候，購買力比較差的這一群人，自然要翻身的機會就更相對更少了。在哈佛，我經常感覺這個地方很夢幻，因為看不到什麼社會問題（雖然最近校長倒是掀開了其中一個問題），同學幾乎都是從美國，甚至世界各地中上階級出身，想法、經驗、生活方式都很類似，「錢」對大部分的人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問題只在於從學校出去以後，怎麼樣可以賺更多的錢。然而「學校裡看不到社會問題」本身就是一個社會問題，學校究竟是私人企業還是公共財？為什麼只有一小部分的人才可以獨享這片得天獨厚的龐大資源？

　　很有趣的是，文中提到的美國教育危機，有許多方面都和台灣非常類似。一方面，儘管就業市場不需要那麼多高學歷的人力，但是因為大家相信文憑可以為個人帶來好處，許多人還是前仆後繼地想要上大學，「人人都可上大學」也變成一種美國普遍的口號。然而根據統計，在美國僅有百分之三十的工作需要超過高中的學歷，每年卻有百分之六十的高中畢業生選擇繼續升學，結果就是許多人大學沒有唸完就因為幻滅而休學了，因為他們發現這項投資並不會幫他們找到更好的工作。這股不斷往上念的風潮另外一個副作用就是每一個階段的品質不見得能夠維持得很好，比方說現在的美國社區大學，便淪落到教導基本的讀、寫技能和數學等而已。Grubb和Lazerson就認為，現在最嚴重的問題是出在高中教育，高中變成了一個過渡階段，學校只專心致力於如何將學生推到大學裡，卻忽略許多原本應該要在這個階段教給他們的各種技能。Cuban更指出，現在的美國教育變得只重視考試，但是工作上真正需要的其實是溝通和合作、協調的能力，這些方面卻都受到忽略了。

　　當然囉，金錢不見得只會帶來萬惡，市場導向也可以將某些學校往好的方向改變，有些時候它可以讓學校更有效率、更有組織，而美國學校教育的實用主義，也使得它可以吸引全世界各地的學子到美國就讀（同時也會帶來大筆金錢），因為他們相信這張文憑在就業市場上有實用的價值。魚幫水、水幫魚的結果，就是學校與校友的勢力與光環越形龐大，將彼此推到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頂端。對學校和校友來說自然是好事，但是我們也要問，那麼在學校高牆之外的人呢？對他們公平嗎？對整體社會來說是好事嗎？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去年參加碩士班畢業典禮時（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每個學院的學生都要挖空心思帶一項自己學院的象徵物，在全校畢業典禮上和其他學院較勁。當校長點到哈佛商學院時，只見他們每人手中高舉一張綠色的美元鈔票，高聲歡呼，鈔票漫天飛舞，好不開心。想來，那個畫面，還真是美國這種實用主義、市場導向教育赤裸裸的經典寫照啊！來來來，請各位自己廝殺一番後交錢給我，我用兩年時間為你加冕，好讓你出去以後賺更多的錢（且不要忘了捐款給母校），你說，哈佛究竟是不是一間很厲害、很大的學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