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14 16:59:26花羊布娃娃

三月中的故事

  交錯,是一種美麗的邂逅。在那交叉的一秒鐘,生命重疊,交匯出一首越過時間、跨過空間的歌曲。

  三月中旬的下午四時二十九分,你正努力地尋找印務公司的位置。
  香港的上環,是逸事傳說的濫觴,在那蜿蜒複雜、縱橫交錯的小街上,你或許會看到一個「講古佬」,他背上總馱著千斤重的故事,然後,你會發現這一輩子都與演藝事業無緣的你也是這故事中的小配角──一個永遠流離浪蕩在街頭的小人物。
  站在街頭,你看著那些四通八達的小街小巷,該往上走還是往下走?拿不定主意,唯有打電話給印務公司的職員,那小姐略帶歉意地說:「啊!不好意思,還要老師您親自把稿件送來,這樣吧,您知道文武廟的位置嗎?(知道知道)過了那兒,再走大概五、六分鐘,我們的公司就在您的左手邊。(那小姐停頓了一秒)要不,我現在來接你……」
  「不用不用,我想我應該知道的,上環說大還真的不大。」
  你掛了電話,呼了口氣,脫了外套,在攝氏二十五度的陪伴下,朝文武廟的方向走去。

  三月中旬的上午八時零一分,她熟練地將紅領巾繫在脖子上,然後拿起書包頭也不回地推開了天井的大門。
  蘇州城的邊緣,在她的心目中是一個明淨的孩子天堂。走在路上,看上去乖巧的她也禁不住頑皮神經的撥弄,每走一步,那小腳就踢一踢路上的小石子,可憐那一雙小黑布鞋的前端已破了個小小的洞。她倒無所謂,小手放在褲子的口袋裡,哼著一首只有她會唱的小調,遠看,彷彿是一個從小調中走出來的小人兒。
  微風溫柔的手輕搔她那渾圓的身體,她本想「咯咯咯」地笑出來,換來的卻是一個「阿秋」,她捂了捂小鼻子,突然發現法國梧桐樹已開始抽出新綠。停了下來,她似乎聽到具生命力的綠芽初冒出頭的聲音,似乎聽到屋角向上翹的江南大屋的低語,似乎聽到運河在訴說一切關於它的故事,似乎聽到小石橋在訴說兩個陌生人橋上相遇的歡愉。
  「小鬼,別發愣了,踩到小紅豆,今晚就有個無頭鬼來找你!」一個十二歲的學姐輕拍她的頭,她尚未來得及反應,那人已消失在佈滿小紅豆的地方了。

  三月中旬的下午四時三十二分,你站在卑利街與荷李活道的交界處。
  在香港住了這麼多年,你還是頭一回在沒有丈夫女兒的陪伴下走進這陌生的區域。對於一個方向感極弱的你來說,旅遊發展局特意為遊客度身訂做的紅藍指示牌成了你的依靠。
  街角轉彎處的涼茶店掛著一幅人工畫的廣告,那坐在裡面、享受著美味龜零膏的一家大小彷彿正向所有經過的旅客招手,企圖把大家都招進那「雲深不知處」的年代。看著前面的路,你總覺得荷李活道在延伸,在向那「講古佬」的世界延伸。
  你看清了指示牌,像個首次上路的旅客,慢慢地向文武廟走去。你經過數之不盡的古玩店,一個個掛在大門邊的紅燈籠,讓你想到《大紅燈籠高高掛》的諂媚。大多的店裡都鋪著光亮的大理石地板,走近了,你聞到店門新髹上的棗紅色油漆的味道──天拿水混雜著新木的雜味兒。幾百支光的射燈射向玻璃後的陳列品,你的眼神總會不期然地被那紅木的製成品給吸引住。
  在你的左手邊,你看到一系列以飯籃作為主題的擺設,這些用竹做成的籃子煞是好看──紅色的底配上古銅色的花紋,那在過去用來盛放飯菜的竹籃現以嶄新的形態招徠客人。再向前走,你看到一個刻意沒有修補痕跡的衣櫃,它的存在提醒過路人時代的遷移。相比之下,隔壁的傢俬店鋪就顯得破落了,那裡沒有裝璜,只是簡單地放著一系列用酸枝木做成的傢俱。跟它相連的,是一家專賣瓷器的古玩店,那些彩瓷、青花瓷在燈光的照射下予人一種柔弱的感覺,只要把燈關掉,輕輕一碰,它們隨時就灰飛煙滅了。
  大抵是有錢人的玩意兒,這些店鋪多數無人問津,你看見偶爾出現的一兩個外國人,嘴角泛起一絲沒有惡意的微笑。
  荷李活道在你的腦海中似乎沒有那麼長,可走了十分鐘的路,你仍然逃不出荷李活道的五指山。經過鴨巴甸街,你終於又看到紅藍色的指示牌,文武廟大概就在不遠之處吧。

  三月中旬的上午八時十三分,她摸著頭走進了那一片紅色的領域。
  這是去學校的必經之路,平時做事慢吞吞的她走到這裡一定會加快腳步,在她幼小的心靈裡,藏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一種介乎害怕和好奇的感覺。
  蘇州城只有這個街道是紅色的。這一切都來自於灑滿一地血紅色的小紅豆,從空中往下望,這些紅豆形成了蘇州城的「紅海」。她是外來客,對於這城的典故一點也不熟悉,要不是玩伴的警告,她或許一早已拾起地上的紅豆,為她平淡的生活添上一點顏色。
  玩伴說這街道旁的小店賣的東西「不乾淨」,尤其是那專賣紅木製品的傢俬店,裡面的傢俱都是抄資本家的家時搬出來的,每一件物品的背後都有一則資本家剝削勞動人民的悲慘故事,而地上的紅豆是冤魂流下的血珠,如果不慎踩上,就會看到一個沒有五官的厲鬼。
  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紅豆,緊貼著路邊的店鋪往學校的方向走。突然,一隻大手按著她的頭,一句話傳到她的小耳朵裡:「做啥?走路不帶眼!」
  她的心「突」的一下,抬頭一望,大人的身後是一扇沒有關好門的舊衣櫃。斑駁的色彩,發銹的鎖扣,黑洞洞的深不可測,她似乎聞到一股舊木頭的味道。母親的話又在耳畔響起:「別看這些衣櫃,你不知道這些衣櫃裡到底藏了多少骯髒的東西!」
  再次低頭,她三步併作兩步往前走。走到轉角處,天生近視眼的她差點撞到擺在店門口的瓷器。這些彩瓷、青花瓷天天都堆在店門口,誰家打破了瓷器,花個三、五毛錢就能挑一個新的回去。她慶興自己能及時收住腳,否則,哪來這許多零用錢賠這大堆瓷器呢?
  小紅豆終於被她遺留在走過的軌跡上,本來只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她卻走了二十分鐘還沒到達學校。離學校還有一段路,她得加快速度了。
  今天的她可能注定要撞到東西──她心裡著急──走得太快了點,一不小心「哎喲」,被擺在國營商店門外的小紅木洗腳盆給絆倒了。也不知道是誰扶了她一把,她的臉頰刷得緋紅,低著頭拉下一句「謝謝」就疾步向學校跑去。

  三月中旬的下午四時四十二分,你穿著高跟鞋,捧著給印務公司的稿件,沿着高高低低的荷李活道,繼續向文武廟走去。
  可能是上了年紀的關係吧,你越走越慢,身邊那一爿爿古玩店,賣的都是差不多的貨品,走著走著,那貌似「講古佬」故事中的木製洗腳盆卻出現在你眼前。
  這深紅木盆的外表像個鴨子,微彎的單柄承載著橢圓的肥大的身體,一個蓋子擱在盆子的旁邊,盆子的中央種植了葱郁的綠色,欲掩蓋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去。你總覺得自己兒時曾用過類似的木盆洗腳,近看,又覺得那模糊的圖像應該比眼前的木盆還大。木盆旁邊貼有一則剪報,你彎下腰,看到報導中說這是清朝女子用來裝胭脂水粉的,你想那逐年衰老的記憶或許又背叛了你。
  尋找的時間總是特別長,終於,文武廟就在眼簾了。你看到遠處一個黑點慢慢地向你的方向走來。定睛一看,這黑點原來是個年約八、九歲梳著兩條辮子的小女孩,她衣服的顏色比常人的來得鮮艷,走起路來很快,卻像極了一頭鴨子,左搖右擺的,似乎快要跌倒的樣子。你好心地扶了扶這圓臉的小丫頭,訝異這女孩的小手怎麼如此冰冷,而她卻對你憨憨一笑。四目交投,女孩的樣子竟有些混了,而你居然從她身上聞到一股灰塵的味道,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你的心頭。
  女孩用普通話說了聲「謝謝」,待你回過神時,女孩已經離開你的視線范圍了。你站在由皇后大道中通往港島半山的樓梯街街口,向來時路望去,依稀看到女孩回眸一笑。你看了看手錶,時間只是三月中旬的下午四時四十七分,根據印務公司小姐的指示,你應該快到目的地了。

  交錯,是一種美麗的邂逅。時間永不間歇地流動,卻流不走那叫回憶的花瓣;空間永不間斷地轉移,卻移不走那叫影像的箱子。在三月中旬某天的下午,影像重疊了,重疊出一個瑰麗而詭秘的畫面。

-全篇完-

筆者按:母親的經歷成為我筆下的素材,沒有想到在香港,她竟能找到兒時的回憶。匆匆寫下拙作,博君一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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