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在異性戀價值橫行的時代裡，可以成就偉大的愛情嗎？
　　死亡，生命盡頭的野獸頻頻召喚，你能夠拒絕，轉身離開嗎？
　　面對愛侶的亡逝，餘生的每一天裡，可以保有多少尊嚴？
　　面對極度壓抑的時代氛圍裡，我們可以擁有多少的自己？

　　美國加州洛杉磯1962年代，一個保守的年代，一個同志主體匱乏的年代。距離1969年夏季紐約鄉下白湖鎮意外轟動的「胡士托音樂祭」（Woodstock）、距離1969年6月28日凌晨紐約格林威治村所引發的「石牆事件」（Stonewall riots）都還有六、七年時光。距離1972年哈維‧米克（Harvey Milk）落腳加州舊金山，開設攝影店，積極參政，號稱「卡斯楚街市長」還有十年時光。

　　嬉皮、越戰、反戰、無政府主義、黑人平權運動、同志平權運動……都還未出現的六○年代初期，一個大學教授喬治忽然遭逢同居16年男友車禍驟逝的悲痛，喬治準備自戕，緊緊濃縮於一天敘述，穿插許多對男友吉姆回憶的片段，於是懸宕（觀者）內心的疑問擺盪於喬治將死，或不死。

　　當我們清楚明瞭同志在當時主流社會的歧異地位，當我們理解歷史脈絡的時代肌理，《摯愛無盡》片中所擬塑的世界紛然成形。1962年的美國，喬治與吉姆相戀已達16年，他們於酒吧邂逅大約是1946年，那是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不久的時候，那是一個崩毀與建構同時進行的年代。喬治與吉姆已然超越性別的摸索、掙扎，他們明確知道自己的性別傾向，他們一同迎向彼此的人生。喬治從英國移居美國的外來者眼光，或許是勘查美國同志人權的奇妙視野。英國相較於美國，對於同志人權更是緊緊箝制，恍如一記道德的緊箍咒。片中並無交代喬治移居的始末，倒是與查莉的一段戀情，映射出喬治在性別光譜中的試探與選擇。湯姆福特將茱莉安摩兒的滄桑韻味藉由細部影像、特寫描摹，刻劃得華美淒楚，實在動人。

　　影片反映出當時的社會情境，既有喬治得知摯愛車禍卻無法出席葬禮的悲愁，亦有公共場合出現酷兒的蹤跡。顯然，從喬治的回憶裡，我們得知兩人情感濃烈、相知相惜，一見如故像是久違的摯友，吉姆身影屢屢召喚著喬治。片頭的車禍意外，拍攝得驚心動魄，又充滿詩意──像是喬治潛意識裡的車禍想像，又像是夢境緊緊攫獲喬治──揭開生命每一天，喬治過渡於想像夢境與現實生活，然而起身真正面對世界，寬敞的居家之中已無吉姆氣息。

　　喬治想死的念頭或許已經沉積許久，慢慢聚攏……一絲不苟的家庭環境，一成不變的教學生涯，無法言說的愛擱置在心頭，抹不掉吉姆的記憶……如何抹滅16年生活的一點一滴？放不下手，除非己身已滅。

　　我沒閱讀過原著小說，但是湯姆福特的影片穿透力十足，音樂和影像搭配得精準無遺，飽滿的情緒像是巨大的波瀾穿越銀幕、穿越時空襲捲而來。許多意象的運用折射出男色誘惑，例如喬治進入超市巧遇的電話亭男子，點煙吸吐的特寫鏡頭，充滿男性挑逗意味。例如喬治與另一個教授討論著遠方戰事，運動場的學生打著網球，赤裸男性胴體緩緩靠近銀幕、緩緩遠離銀幕，這是喬治的視角，也是觀眾的切入點。例如學生肯尼好奇窺探教授的生活，閒適散步、漫談文學，卻不小心溢出僵局，口語吐露的字字句句，恍如飄移的攝影機，移來移往之中，情緒叨擾著，氣氛懸宕著。

　　這是漫長的一日，喬治選擇生命裡的盡頭，白日上課，夜晚赴約。仔仔細細打點好一切，包括冰封給打掃婦人的金錢，包括收拾辦公室的雜物，包括取出銀行裡存寄的物件，包括自毀時手槍的高度、身體的角度……這不免讓我疑惑，喬治具有控制狂的傾向嗎？我可以理解喬治整理雜物的心情，我可以明瞭選擇死亡的無奈和難堪。但是，當影像中出現睡袋，當喬治反覆練習死亡……我突然陷入一種迷茫。死亡需要練習嗎？死亡需要費盡心思整理嗎？這當然可以解釋為喬治選擇自己的終點（近距離射程的角度拿捏、睡袋防止血液奔流等等），一槍斃命總是好過苟延殘喘，喬治的「標靶練習」讓我看出了一種真真切切的難堪。

　　彷彿如影隨形，彷彿張牙舞爪，死亡其實一直陪伴左右，帶領我們走向無光的所在。可是，選擇死亡與如何實踐可能根本無法對等，生人在死亡面前何其渺小，槍枝是一種選項，可是不一定能夠完全死透，所以需要練習，所以需要調整姿勢。也就是在極度嚴肅的生死存亡課題裡，反覆練習著死亡（那姿勢、那角度、舉槍的手、含槍的嘴）竟讓我覺得荒誕不羈，微笑漾出臉龐。尤其劇末喬治從學生肯尼身上稍稍重拾生命的甘醇，將兩封書信丟入火焰亂竄的壁爐，一切似乎化解了，一切似乎可以重新開始，關於「存在」似乎能夠親身實踐……喬治猝不及防倒了下來……以一種無法防禦的姿態，喬治走向滅亡……

　　或許喬治只是想要完整掌握自己的終局（遺憾的是，他仍舊無法掌控生與死），各地都有人死亡，他要自己形塑一場毀滅，所以片中堆置的一些衣物、領帶、皮鞋、外套、袖扣等等也就無所訝異。不只死亡必須精準，亦包括葬禮衣物的考究。湯姆福特既是GUCCI的前任創意總監，美學當然是其發揮職場專業的領域，令人佩服。但是，除此之外，對於「失落」的拿捏，以及「悲痛」的呈現，聚焦於喬治的一日，直直逼近演員的面容，彷彿穿透皮面之下、細察晦暗的湧動，在在令人激賞。不只耽溺，簡直沈浸其中無法自拔。







摯愛無盡－A Single Man
導演：湯姆福特（Tom Ford）
編劇：湯姆福特（Tom Ford）
演員：柯林佛斯（Colin Firth）
　　　茱莉安摩爾（Julianne Moore）
　　　馬修古迪（Matthew Goode）
　　　尼可拉斯霍特（Nicholas Hoult）
美國˙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