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15 05:24:57296.22

【喃喃囈語】-《海神家族》

  追尋一個自我的身世認同,追尋一個隱喻的台灣象徵,作家以不同的裁切方式,再創造的意醞果然豐饒繽紛。施叔青《行過洛津》的伶人,由生轉旦角色的月小桂,由乾旦轉至樂師的許情,亦男亦女的陰性顯影。陳玉慧《海神家族》以媽祖信仰貫穿全書,始於千里眼、順風耳出現於歐洲,終於主子與保鏢的團圓,以及台灣女子與德國男人的婚約佳期。相較之下,施叔青以受閹恐懼的旦角隱喻台灣,陳玉慧以海神影射台灣的歷史傷痕,階級一高一低,時間一前一後,神性、人性皆具,頻頻觸碰台灣晦黯的傷痛記憶。

  閱讀《海神家族》竟不禁懷想起郝譽翔《逆旅》、虹影《飢餓的女兒》、徐小斌《羽蛇》、嚴歌苓《穗子物語》、池莉《懷念聲名狼籍的日子》等書。以女性自身的追尋起始,生命一一醒覺,恍似花苞逐一綻放,豔麗輝煌。女性,以曼麗之姿跳躍著男性主導之舞,唱作俱佳屈居第二性,如何找回自我?如何在歷史夾縫中召喚濕冷記憶?作者展開一場又一場殘酷的冒險,讀者驚心動魄地完成種種歷練。

  父親的缺席,是歷史因素造成?還是一種離開的藉口?父親為何脫逃?為何從家庭逃逸?應該躲藏的為何不是母親或子女?陳玉慧以第一人稱姿態,拉扯讀者墜入龐大的家族記憶之中,於是三和綾子的際遇橫亙處處,未婚夫吉野在霧社事件慘遭馘首;丈夫林正男嚮往大和皇民精神,改名中村正男;小叔林秩男崇尚左翼共產,組織各種獨立聯盟,僭越倫理,嫂叔曖昧,產下一女。三和綾子,琉球人氏,在倏忽日帝倏忽國民黨執政的台灣遭受各種質疑,原來琉球也是一個搖擺的區域認同,三和綾子信仰媽祖(無論屬性中國或台灣),信仰琉球(無論附屬於日本或中國領土)。

  三和綾子亟欲脫離舅舅家庭,吉野之死反而更加促使她邁向台灣旅途,林正男與她的邂逅,說明她的世界早期依賴男性建構,丈夫(生死未卜)、小叔(國民黨剿滅,展開逃亡)在生命裡一一消失之後,她堅韌支撐一家,開始自我建構,大甲買地,經營理髮店生意。三和綾子之子若非賭徒流氓即是浪人通緝犯,女兒靜子(林芬芳)心意堅決,追隨國民黨軍人二馬(馮信文)私奔,首度懷孕時才十八歲,陸續生下四名女兒。

  靜子在父家與夫家的擺盪,像極了三和綾子在舅家與夫家的奔逃,她們找不到自身定位,油麻菜籽一般隨處飄盪。倘若說林正男、林秩男懷有某種理想主義,強烈付出奉獻,成全他們兄弟迥異的政治思想。相對而言,靜子之夫二馬顯得猥瑣、不負責任,拋家棄女,為蘇明雲所迷惑,甚至發現蘇明雲與好友趙其德私通,憤怒扭打,埋下被舉發與韓國樑同為匪諜的恐怖報復。怪異堪憐的靜子,此時突然積極營生,照料家人與二馬,男性仍是她生命的救贖。

  二馬於大陸與台灣的情感糾葛、家庭崩解,典型的歷史際遇。年輕時愛戀平劇團演員傅琪,卻遵從母意娶了王冬青,後聽隨傅琪建議前往台灣(傅琪搭乘之船沈滅)。四十年後二馬回返當塗老家,兩個兄長皆亡,只剩姊姊慧平、母親、冬青及其女兒曉棣。曉棣不承認缺席的父親,一如台灣四女充滿歧見看待著父親(究竟是中國女兒或台灣女兒的份量較重?諷刺的是,居然一樣輕盈)。關於地主批鬥、文革血淚情節,親身經歷與資料想像似乎落差頗大,可以感受陳玉慧的著力甚深,不過,和大陸作家池莉、嚴歌苓等人相較仍覺得薄弱許多。

  每個人都在尋找自我認同,尤其女性苦苦尋找安放的現實位置。《海神家族》裡的女性透過陳玉慧詮釋,從消極、被動一轉為主動爭取生存未來,男性缺席的世界,女性依舊可以自由地創造生命的奇蹟。不過,關於女性之間的衝突,怪謬的是,居然是由一名外來者化解。距離,可以釐清一些事情脈絡;同母異父的心結,竟可以藉由不同觀點、處事態度消解靜子與心如之間的纏繞對峙?〈阿凸仔叫你來的噢〉此一章節,描述了明夏生活背景,以及自我追尋、聯繫同父異母姊姊的故事,我覺得關連性不高(雖然用意可見),刪減德國男子的故事,主題意識仍可成立。

  此外,我一直思量著書文中穿插的【拜天公需知】、【喪禮須知】、【拜地官需知】、【拜七娘媽需知】、【安太歲需知】、【媽祖遶境或進香需知】、【婚禮需知】、【出生禮需知】意義何在?有其絕對必要性嗎?若是刪減會影響整個文本敘述嗎?答案似乎是否定居多,台灣地方風俗與媽祖信仰相關事宜,置入文脈之中意義不大。〈媽祖回到祂的「保鏢」身邊〉章節,雖然安排父女心結解開釋放,卻瀰漫著一股濃郁的宿命觀,彷彿媽祖早已安排一切,這是否說明《海神家族》是一本追尋自我家族史(自傳史)的小說,繁瑣敘述以海神信仰一以貫之,人為改造自身命運仍舊難抵神祉的力量?〈在林家墓園〉最後章節,靜子與心如姊妹以具體行動化解長年的衝突,三和綾子與林正男、林秩男三者棺木落葬附近,了卻一樁歷時已久的隱晦戀情。完滿的結局,篇幅短小,我悄悄感到失落……







《海神家族》
作者/陳玉慧
出版社/印刻˙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