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司主管的辦公室總在高層，對員工而言，所謂高升真是一步步往上爬，直到爬到想要的樓層。大學教授的辦公室雖然不在頂樓，卻也高高在上，不是一步就能到達的。而且，不像在企業界，小職員有才華有機緣，還是可能坐電梯直達頂樓，在學院，想坐擁三角窗大辦公室，只能一年熬過一年，沒有捷徑。

博士生與大教授間隔著道天梯這件事，在開學第一天就明明白白擺在我們眼前。

走入系辦公室大門，右手邊是教授信箱，左手邊是研究生信箱，一人一個格子按字母排列，專任教授從Ａ排到Ｚ後，才開始排兼任教授的名字。職員則沒有個人信箱，只有單位名稱。然而，第一年的博士生比職員還不如，連個格子都沒有。我們一整班學生只有一個大盒子擺在牆邊，像是隨時可以撤掉丟到垃圾桶去。

下午信送進來後，工讀小弟就在兩排信箱中間的大桌子上分信，一封封放入每人信箱中。這時候，一年級生的信就是整把扔進盒子裡，你的我的全混在一起，十足是沒名沒姓的路人甲。

走在系館走廊上，我們也是沒名沒姓的龍套，除去自己的指導教授和教我們課的老師，沒有人肯費心去記我們的名字。事實上，有些指導教授恐怕連自己新收學生的臉都記不得，只知道有這個人，卻不知道有這張臉。

身為一年級生的我們，除了拿到入學許可，完全沒有通過任何一層考驗，地位低下是理所當然。

沒名沒姓的日子，要在我們撐完第一年，隔年秋天安然出現在系辦之後才結束。

通過第一年考驗，沒有被當掉也沒有自己走掉，我們才算是學院的一份子，才終於有自己的信箱。然後，系上眾多大教授小教授、大學長小學長，才覺得有必要去記得我們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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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沒有信箱晉身到能當助教的階段，彷彿進入一個秘密會社。

突然間，我們從教學的角度看大學，而不再只是看著黑板的「升級版」大學生。突然間，我們開始知道大學的政策是什麼、系上的方針是什麼。突然間，我們可以進出器材室，可以拿系上的文具用，可以在系上的影印室免費印東西。突然間，教授不再把我們當只會聽課的學生，而是把我們當成未來的同行看。

即使如此，開學前系上同歡烤肉會和樂融融，甚至「沒大沒小」的景象，仍然跟畢業典禮一樣每年只上演一次。

當大教授在咖啡廳清談、系主任在大窗子前辦公時，好不容易分到辦公室的研究生只能三個人擠一間，不只沒有窗子，還沒有空調。冬天在攝氏近零度的氣溫中發抖打字，夏天在三十度高溫中暈頭暈腦看書，每到期末，電腦室裡就擠滿助教研究生，每個人焦頭爛額地一邊算學生成績、一邊寫自己的論文。

處於專業人士和學生間的模糊地帶，我們過著學業、教學兩頭燒的生活，還要兼顧跑研討會建立人脈拼名聲，寫著永遠也寫不完的論文、改著永遠都改不完的報告，沒有打混的機會、也沒有翹課的可能。

雖然學院外的朋友總說羨慕我們還是學生，事實卻是，我們是象牙塔底層的準專業人士，必須像學徒般一步步打樁，還沒有人為我們包吃包住甚至包薪水。

離開課桌、走上講台、走入研討會，每走一步得到的不是成就與掌聲，而是質疑和拒絕。文章會被退回、研究會被批評、教學無人感激，口袋空空之餘，我們的自尊和健康也被踏得扁扁的。

站在象牙塔底仰望大教授的窗口，我們開始懷疑，在得到學術自由和學術尊嚴前，到底要犧牲多少自由和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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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資格考一點也不難，難的是寫論文。」

三年級，為了博士資格考每天唸書八小時，作夢都會夢到空白書頁時，同辦公室的學姊康妮老神在在的說。

在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過關之下考完資格考，開始收資料寫論文之時，康妮的話聽起來至少對了一半──考資格考真的沒什麼，會過的就是會過，不會過的就是不會過。幾十年來，系上考不過的人用手指都算得出來。

然而，就在我終於坐下來打論文標題，以為自己要面對學院生涯最大的成敗關卡時，已經寫完論文卻遲遲不做論文答辯的康妮卻說：「寫論文不難，真正難的是找到工作。」

僧多粥少，每個大學校園裡都是抱著論文到處丟履歷表的博士。

爲了不要畢業即失業，康妮硬是多熬了一年，直到確定有工作才提交論文進行答辯。

這時的我幾乎每天對著電腦發呆，完全不能理解寫論文怎麼會不難。

幾年後，當我終於走到畢業與失業的關卡時，正在爲升等奮鬥的康妮又說了：「找到工作不難，難的是保住工作。」

每通過一個關卡向前行進一些，走在我前面的康妮都會回頭告訴我，剛剛過的關一點都不難，後面的日子還更難。

就連已經通過資格考、寫完論文、找到工作也升等成功，坐在大辦公室的大教授，也在我通過資格考試，堂堂掛上博士頭銜後，坦白說：「我已經將近三十年沒有好好睡過覺了。」

過了一關又是一關，這才終於明白所謂「學海無涯」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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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系館到研究所學務辦公室的路只有五百公尺，卻花了我七年才走到。

大學班上愛挖鼻孔的老兄，在同樣的七年裡已經成了專挖政治新聞的雜誌主編，還有個漂亮太太，跟一個愛挖鼻孔的兒子。

隔壁寢室那位每天抽一包菸的學長，現在成了某基金會的總幹事，三天兩頭上挖鼻孔老兄的雜誌發表評論。

把學長狠狠甩掉的學妹，拿出同樣的狠勁在商場衝殺，區區三十，已經有五百萬積蓄。

學妹的姐妹淘好友仗著考試天份，早早考取了公職，只等著退休後享受政府福利。

而，曾經與學妹好友海誓山盟的學弟，則在經歷三個海誓山盟的女友後，終於找到海誓山盟的真愛，甚至爲愛走天涯到香港開創人生。

事業、金錢、愛情。

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斷推進、不斷累積，只有我在同樣的校園徘迴，近視度數不斷推進、銀行債務不斷累積。

最後的一段路，沒有學弟學妹夾道歡呼，沒有花束彩帶，甚至沒有半隻松鼠，只有我一個人抱著一式二份、沒有裝釘過的二百頁論文。

四百張紙、一個紙盒子，就是我七年的成就。

走完這趟路，我終於要走出校園。

再也不用每天花十二個小時看電腦，反覆敲打同一段文句。再也不用翻遍三十二本書、四十九篇文章，只爲了找尋一段引言的出處。再也不用面對五十雙空洞的眼睛，口乾舌燥的講解沒有人聽得懂的理論。

走完這趟路、走出學務辦公室，剛剛把我論文收走的胖大叔對著我的背影大喊：「恭喜你拿到博士學位！」

回頭向他道謝時，只看到一張幸災樂禍的笑臉。

那一刻，我才赫然驚覺，如果有幸找到工作，往後三十年的人生，我會每天花十二個小時看電腦，反覆敲打同一段文句，翻遍三十二本書、四十九篇文章找尋一段引言的出處，面對五十雙空洞的眼睛講解沒有人聽得懂的理論。

念了一輩子書，能說四種語言，有個響亮的頭銜叫「博士」，交出論文後卻是兩手空空、身無分文站在象牙塔底層，沒有錢租漂亮的博士袍去畢業典禮威風。

寒窗七年，原來，我只是隻不像樣的喜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