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蛋的滋味
(十七屆南瀛文學獎散文首獎,版權屬於台南縣政府文化局,經詢問許可後轉載,以分享與我摯愛的親友與學生)
為了準備送舊晚會的菜餚,我提前一天借用學校的實習工廠,班上超過半數的同學,都被我溫柔堅決的強迫與鼓動,懷著割捨半日薪餉血肉模糊的心痛情緒,在午後一點,準時來到工廠。
他入學不到一星期,就在教室喝酒賭大老二;為了翹課約會,屢屢對守門的校工伯伯惡言相向,拿到我面前的假單永遠是自己偷簽的,我看那偽造拙劣的筆跡,聲色俱厲地質問,他竟一拍桌撕裂假卡揉扭成團,「幹!你給我試試看。」烈性如我試試看的方法是聯絡家長,電話彼端竟是哽咽的單親母親,針縫繡密地訴說這男孩的勤奮與乖巧。他在保安附近的鍛鐵廠做工,時薪八十五;他自願在週末加班,月進萬餘,正好可償繳房貸,「那您的工作呢?」我問得唐突,母親也答得平淡,「去還伊跑路老爸的債。」接著又補一句,「伊未曉讀冊,拜託先生了。」
我鼓脹的怒氣瞬然裂解,與之同時塌陷的是心底從修習教育學程即逐步搭建的七寶寺宇。我在島嶼北方的盆地接受高等教育,當時學院正翻滾一股多元文化價值的教育巨流,師長們多半是初得學位的年輕學者,他們以接近信仰的虔誠與激昂,宣揚族群對話與教育機會均等的教育理念;比老師更年輕的,純真近乎透明的我們,則坐在寬敞明亮、空調舒宜的課室裡,犀利地學習使用艱澀的學術語言,論述、批判各種悖離多元價值的當代教育問題。那時我們滿懷熱情,大量獵取知識、以揭發、探究社會問題作為道德勇氣的實踐。在學界所建構關於知識分子與社會責任的大敘事裏,我們將自我層層堆高建深,聚斂成一座珠光輝煌、香烟鼎盛的巨宇。
寺中央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大雄寶殿,便供奉唯一一具純金熬煉、有我無他的,自己的靈魂。
電話中我支字未提男孩的過犯,他母親所說的每一件瑣事、每一種情狀,都是帝釋天殿上的因陀羅網,諸玉交絡、重重無盡地照見我小心翼翼供奉自己靈魂的驕傲與愚昧。爾後我仍在他抽菸打架翹課編故事打瞌睡時怒氣勃發,唯一的改變是勃發的方式;我徹底拆除違建般的七寶殿宇,摜壞對自己傲慢靈魂的偶像崇拜。學習握住男孩的手,細密低聲地說,你的辛苦我都知道,然而──然而你不能甘於貧窮,應當更堅毅勇敢而非欺侮弱小、更勤於技藝而非混張文憑、更誠實敦厚而非虛謊瞞騙,「更」的後頭可以無限延伸男孩長久以來所匱乏的信念。
執起的瞬間,我震驚於十六歲的他冰冷掌中粗厚扎人的老繭,在男孩橫眉不耐的眼神裏,牽出一縷桃花源洞口彷彿若有的幽光,那光或許稀微,卻足夠一個初發現上學興味的勤懇男孩照亮頭前一步的路,循著每一次的一步,他開始重複背讀烘焙丙級檢定的筆試科目,開始在不睏倦的課堂上緩慢記錄講授的重點,開始從每天一包菸減省為三天一包菸。這些細小的「開始」,爬藤似地較我所列出的信念更加繁茂蔓衍。
今年冬天,男孩通過烘焙丙級檢定,過去從未繳交週記的他,破天荒雙手遞來一本嶄新的週記,首頁僅一行齊整費力、眉清目秀的正楷:「我之前恨透了所有老師,但我謝謝你。」我沒有感動得掩面痛哭,卻在深夜的書房裏重複翻讀時無聲息地流淚。接任導師以來積澱於心的對學生悖逆的憤怒、對憤怒的自責與委屈、管束與放縱間的拉鋸與質疑,逐漸凝固為嗔癡的玷斑;那行字是一柄尖銳的刻刀,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地雕削心靈底層邃密的愧怨,還我貞潤如玉的心靈,以及對教學原初繁花似錦的深情與願望。
男孩與三位同學搬來一箱加工科老師慷慨借予的雞蛋以及烘焙器材,十五個學生必須在三小時之內,大致完成杯子蛋糕、抹茶紅豆捲兩道甜品;以及馬鈴薯沙拉吐司與壽司兩種主食。主食都是課堂學過的,我擔心的是甜點;趁著學生分配器具,我喚來兩位組長,「妳們的配方和程序呢?」她們拿來一本道林紙印製五彩繽紛的厚重食譜,「老師這裡」,沿著女孩食指一點看去,圖上的抹茶紅豆捲是一個翠靈靈的碧糕,捲著番紅花般稠艷的紅豆,盈握大小的戚風捲頂還擺飾著奶油櫻桃。我抿唇低眉,往下看那深長如韓柳古文的配方與工序,「你們試做過嗎?」女孩大眼圓睜,顯然被我的疑問驚嚇了,「你們不先練習,萬一失敗怎麼辦?」另一對睜圓的眼睛湊近我的臉,順勢搭上我的肩膀,「唉呀老師,試做了還是有可能失敗啊!」這是很聰慧的論證,雖是狡辯,卻是閃現智者之光的狡辯。我撥開這雙手臂,輕拍另一雙眼睛的肩膀,斜睨兩只無辜純潔的微笑,她們迅速閃躲至白板前,抄錄配方與材料秤量,低聲聳肩地補個註:「反正就看狀況碰運氣吧!」
相較於另外兩組熟練篤定地蒸薯炊米、切剖薑片與紅蘿蔔條、調配馬鈴薯泥;碰運氣的女孩們顯得張惶失序,應以多少油、拌進多少糖,篩入多少低筋麵粉與泡打粉,攪拌多久,放入多大的烤盤;她們忙不迭和成麵糊,爭論各種細節,夾雜夭壽、幹與哭夭的怒語飛濺四射。對這類話語,我一度驚愕而強硬地糾正。一個在課堂上被我制止頻繁的男孩,下課與我同行至走廊邊,解釋得溫文有禮:「我說幹和哭夭沒有惡意,只是慣習了。」十六歲的男孩求懇道:「我知道老師是為我們好,但可以請你不要在同學面前罵我嗎?」我心一揪緊,立即理解那些聽來極髒極濁的言語不會刺傷任何人,倒是我任意揭穿數落竟自以為良善的做法,已在蒙昧的狀態下,刺傷這個少年的失血青春。
工廠沒有空調,懸於頭頂的風扇吹轉得若有似無,東邊是爐西邊火,三伏天的暑氣被爐火氤氳蒸騰,我擱下正切丁的火腿,走近水槽梳洗擦汗,一抬眼黑板前的溫度計,三十九度整。女孩們可緩不出手擦汗搧涼,她們調好兩種麵糊,杯子蛋糕須倒入紙模,抹茶麵糊則應先倒入烤盤塑形,再送入烤箱。為了減省成本,他們買來軟薄的紙模,傾置麵糊時,必須一個穩住模子,一個迅捷倒入。兩種蛋糕送入烤箱,女孩們總算能稍喘一陣,她們挪動椅子,環繞住我,「老師,咱來開講吧!」
小女孩對我說著那不解風情的男友,插一腳的男孩抱怨大夜班工時太常永遠睏不飽,兩個女孩談著生理期的劇痛與遲來。我喜歡聽他們對想加入的同學說,這裡還有一個空位,你搬張椅子來。班上與我開講已成習慣,在我拆毀心底的七寶殿宇後,恍然尋到了學生靈魂的渡口,循著他們願意描述的縱深與寬度攀援溯行,在幽暗芒漠的端源深處,石破驚天地發覺每一個自我棄械或荒誕的行為,都連結於類似刑罰的經驗,比如被關入女廁裡潑水毆打;比如被導師罰跪雙膝瘀腫不褪,比如被師長同窗嫌惡,被迫將座位挪到垃圾桶旁長達兩年。那永遠遺忘作業而被罰站整日的男孩,咬牙切齒地說他畢業典禮那天原想蓋布袋痛揍導師一頓,身為他導師的我問得戰戰兢兢:「那你為何不繳作業?」他也答得坦坦蕩蕩:「我打工到晚上十一點,沒有力氣寫功課了!」
這些荒謬的故事直截通向我心底的深恨,我始終都無法原諒年少時,譏嘲我作豬作狗,鞭打我如畜如奴的老師,他在我數學零分時接連藤鞭我掌心十餘下,直至鮮血噴濺、無法張合;我曾因遲到被罰站於男生班前一晌午而誓言復仇,這恨如巨蟒,接連多年攀爬囓咬我的夢境,直到考上博士班那年,還在這個夢裡活活驚醒。學生或許感念我在開講時的溫柔的聆聽與安慰,但真正被療癒甦醒的人是我,原來那些穢毒與愿懟的記憶,都蛻換為一雙飽含熱淚的耳朵,早早註寫下原諒的印記。
三點半,烤箱定時器滴滴作響,學生已無感於空氣中飽滿的蓬鬆甜香,她們儆醒如守夜的匠師,彷彿守的不是一盤蛋糕,而是一爐內外明澈、澄淨剔透的琉璃。組長敬慎地將烤盤捧出,抹茶蛋糕是盛夏荷葉似的翠綠,杯子蛋糕卻因爐溫過高竟有些焦黑。「早知道我們應該試做的!」我回望懊惱的組長,正與她惶恐覷著我的眼神撞個滿懷:「過焦的我們自己吃,重做那幾個就好了。」
(一個七十五,聽說的)
女孩們重調杯子蛋糕的麵糊,我一轉身,抹茶蛋糕也遇上麻煩。學生必須將蛋糕與烤盤紙完全剝離,才能捲入紅豆餡。她們屏息自邊緣輕柔撕開,兩個女孩謹篤緩慢地將蛋糕挪至烤盤,蛋糕霎時裂成三瓣;挪的人、看的人、調紅豆餡的人,整組剎那尖聲四起。一個男孩丟下手中正刷洗的大鐵鍋,搶身上來,「失敗的給我吃」,掰開蛋糕一把塞入口中,女孩伸手摑打男孩膀臂:「你餓死鬼投胎啊!」我啼笑皆非地安慰她們:「沒關係,重做一定會成功!」女孩立即重拌糖油、篩麵粉,這回沒有張惶沒有爭執也沒有聰慧的辯證,她們謹慎地調和麵糊,一群餓莩似的男孩加入戰局,把一個五十人份的蛋糕頃刻吃得精光,「幹!妳們很厲害耶!超好吃!」男孩舔舔手指讚嘆道。
「你們這麼餓阿!沒吃午餐?」我問男孩們,「下工後就來這裡啦,根本沒空吃飯!」他們點齊五十人份的馬鈴薯沙拉,收拾畢最後一盒壽司,將鍋盤歸位,擦淨桌椅,我環顧四周:「你們把這箱蛋還給老師,記得道謝!」四個男孩抬蛋魚貫出門,不到一分鐘又抬蛋魚貫而入,他們放下蛋箱,踅蹭至我身旁,我正張口要問,他們先發制人截住我的話頭:「老師──」,啟齒竟是小兒女潑媚撒嬌的情態。我拉下臉,這類軟語求告常夾纏無理,得要謹慎應對,上回他們就用此等柔膩神貌,要求我讓他們在晚間黑不溜丟的操場玩「鬼抓人」,遭我嚴正拒絕,這回呢?
「老師──」又來一次,這次乾脆扯住我袖口,「我們真的很餓,可不可以煎蛋來吃?」果然又是不可理喻的要求,我理性規勸:「這是人家老師借我們的,總不好作私人用途吧?」「我們煎蛋給全班吃就不算私人用途了吧?」又是閃現智者之光的聰慧狡辯,男孩再一次扯住我的袖口,粗豪的嚷吼驚盪工廠:「老師求求你啦!」
這會全班都聽見他們的飢餓與呼求了,重做蛋糕的女孩們與刷洗地板的男孩們立刻停下工作,搖身變為諧趣的喜劇演員,他們急速表決通過煎蛋給全班吃的提案,又設想周到地表決煎蛋的口味。我雙手支頤,觀望他們歡欣鼓舞的投票過程,十五位工作同學共計全熟荷包蛋四枚,半熟荷包蛋五枚,兩張蛋皮大餅共六人分食,體貼入微的班長特意跳躍至我身前:「老師你要吃哪種口味?」
我在觀察與聆聽中突然靈光乍現地理解,這些早晨八點上工幹活的少年常省下早餐錢,中午就在工廠或店裏搭伙,今天來不及吃午餐就趕來。我在心頭數算,從昨日晚餐至今,他們已將近十五、六個小時未進食,表示今天他們是捱餓上工與準備餐食的。
男孩們架起三只鐵鍋,用噴槍點燃瓦斯爐火,鍋熱後倒入四大勺沙拉油,待油滾熱,打入第一枚雞蛋。我走近鐵鍋,清澄的油淹漫暖黃玉白的蛋身,「你們放這麼多油啊?」「我媽說油多才會香噴噴啊!」這在我身前永遠想彰顯自己成熟的少年,漾起一臉貪嘴滑稽的童稚表情,鏟蛋起鍋的男孩回身看他:「這個是要給老師的,你的要等一下!」說著便將第一盤渾圓的荷包蛋遞到我手中,晶亮的蛋身還細心淋上醬油。
他們接著將兩只雞蛋打入鍋中,底部微焦時俐落翻面煎熟、切分、起鍋。攤餅的男孩,先將四顆全蛋打成蛋花,加入半勺醬油與向隔壁班借來的一點蔥花,均勻傾入鍋中,待嫩黃的蛋餅逐漸酥軟,沿著邊緣迅捷掀蛋翻面,那渾圓金黃的餅皮,竟未有半點龜裂破碎,他接住我眼中的讚賞:「我常做給我弟吃。」女孩們將兩種麵糊送入烤箱,男孩亦備齊了三種煎蛋,喚女孩們共享分食。
接過煎蛋,一陣心疼與感激翻湧而上,這群處於單親、貧窮與疾病臨界點上的少年,在終日工作後,不顧自己的飢餓與勞倦,將所得的第一份餐食盛予了我──他們或許終日逞兇鬥狠、謊言連編累牘、成績一敗塗地;但對十二、三歲開始半工半讀的少年而言,卻不也為了一個持守家計的崇高理由,甘願將自己平安快樂的青衿歲月刺穿割裂懸掛於十字架上,宛若受難的基督?誰又比他們更孝順、更純潔、更善良、更理解勤勞的價值?
向晚的工廠裏,一個女孩將半熟的滑嫩蛋黃一口吞入;隔壁的同學則優雅地端盤夾起煎蛋,從蛋白邊緣小小心地咬嚼一口;負責攤餅的男孩吃完自己的煎蛋,還想搶食女孩兒家的蛋黃,被她們一手推開;分享蛋餅的男孩們則猜拳決定誰可以多吃一塊。我站在夕陽篩落一地繁花綠影的門邊,照見夏風裏我年輕孩子的盈盈目光,他們沒有飢饉也沒有痛苦地追逐嬉鬧,那明亮滿足的笑容,宛若一枚金黃圓潤、豐厚飽滿的煎蛋。
再看一次依舊感動
謝謝你,我特別放上學生在工廠的照片,裡面是將近四十度的溫度,他們才真的是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