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9 18:54:00流昀
射日（完）
＊ ＊ ＊ ＊ ＊
太陽在早晨寂靜地升起。
婦女們高高挽起了髻，露出美麗的脖子。那四天可怕的經歷只在她們的臉上留下淡淡曬傷的痕跡。黃土裡抽出鮮嫩翠綠的新芽，芽裡還夾著一滴露水閃爍著，就像一旁遊戲的孩子露出大大的眼睛，充滿期待地望向這個世界。
炊煙自山坳裡柔柔地抽絲，織成天空飄浮的雲彩。枯木重新伸展生命，好像春天要來一樣。但那山坳裡雪白的煙絲背向著春，雲朵被刮往了東方，這是秋的身影。
婦女們在重新又湧出了水的河邊敲打著衣服，滴啪滴啪又是水珠落在河裡。她們的手腳是如此俐落，三兩下就能解決一件衣服。唯一跟得上這節奏的，只有她們的嘴。她們談論著后羿射日時發出的聲響，談論著那把射日弓有多麼神奇。
「聽說那把射日弓要拉開，可得要幾百斤的力啊！」
「真的？我知道那弓拉開時，發出了好大的嗡嗡聲啊！連風都被拉開。」
「不是。我說那嗡嗡聲是箭穿過雲層的聲音，你沒聽見那聲持續了好久嗎？那一定是箭射向太陽的聲音。」
婦女七嘴八舌地討論，連太陽都不耐煩地遠離她們，往更遠的天上爬去。
嫦娥托著一籃的衣服往河邊走來，遠遠地她就聽見了那群婦女的聒噪。她揉一揉額頭，這樣的聒噪自從下了那場大雨之後就沒有停過。她默默蹲在河邊搓洗著衣服，再一件件擰乾。這時她的面貌已如從前一樣美麗。烏黑的髮絲像水流般順滑，繞過她的肩膀披在頸邊。當她彎身洗衣時，髮稍就會沾著水珠，在陽光底下閃爍，好似那是刻意綁上的髮飾。
這一群婦女看見嫦娥來了之後便不再說任何話。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連嫦娥也是。
「沒有人能射日，后羿也是。」
村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射日後的那天晚上，聽見嫦娥說了這樣的話。嫦娥站在家門前，冷冷看著眾村民們簇擁著后羿，那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是自從他射日之後，就不曾自山崖下來。
村長踅近嫦娥身邊，默默不說話，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與嫦娥就只有一步之隔，但兩人的距離卻似遙不可及，那樣的距離，是你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無法收到對方的回應。
后羿看到倚門而立的兩人，他笑了。
「嫦娥，妳看到了！我射日了。準備好了嗎？」
后羿的聲音從眾人當中獨立出來，高高掠過村民向嫦娥射來。村民們更加激動，喊著：「射日射日射日射日……」
巫師扭曲著身體從人群中鑽出，他笑嘻嘻地往村長父女的方向過來。他的模樣就似一個滑頭的掮客。
「桂生，你記得你答應過的事情嘛！」
「我知道。我也該休息了，這個位置是得留給適合的人。」
巫師滿意的點點頭，又看向嫦娥。 「嫦娥，那妳…」
「不用說了。我不相信有人能射日。」
「哈哈哈，嫦娥，我常誇妳聰明。但就算想狡賴，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啊！」巫師這段話說的特別響亮，就是要全部的人都聽得見。而蛇型圖騰在他臉上蠕動，與那獰笑的嘴臉配合地恰到好處。
一如巫師所預期的，村民們安靜了，他們直盯著前村長父女二人，像當初他們看后羿的眼神一般。
「我睜眼說瞎話？那得問問你們這些明眼人，又有哪一個真看見后羿射日了？」
「嫦娥妳是不想嫁是吧！不想嫁也用不著說這些話。」
嫦娥回頭望向那股聲音。一位瘦高的婦人手叉著腰，尖細的身材尖細的五官，連聲音都是尖細的。
「嫦娥，妳別這樣了。答應的事情就得做到，不然讓人留了忘恩負義的名在身上。」
七嘴八舌紛紛嚷嚷的聲音四起，后羿此時卻像個看戲的，嘴角撇起一絲冷笑。這一絲冷笑嫦娥可是清清楚楚地看進心裡，那笑容的弧度就像后羿自己的身材，扭曲著邪氣。
「你們說他射日，請問哪一個人看見了？他的箭射往哪一個方向？射下來的太陽呢？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但竊竊私語的聲響仍未停止。桂生拉過嫦娥，他現在已經不是村長了，但還是個父親。桂生知道，女兒這樣的舉動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嫦娥！妳清醒點。這樣下去我保不了妳啊！后羿射日是不爭的事實，不是妳狡賴地過的。」
她木然著，月光映著她的臉龐靜寂。
「沒有人能射日。后羿也是。」
巫師上前給了嫦娥一個巴掌。「瘋女人，后羿是神降生的，豈能容妳這樣糟蹋！」
「哼哼。」嫦娥撫著臉，「神降生的，那何必待在人間？回天上去唄。做什麼村長。」
「嫦娥，」巫師沉著臉。「原來妳是捨不得妳父親的這個位子啊！」
「胡說。哪有仙人貪戀名利的。后羿要真是神降生的，讓他挨我一刀試試，看看這位仙人會不會死？」
這句話一出，又是一陣騷動。后羿不再沉默，他自人群中走來，猥瑣的臉上堆滿燦爛的笑，像是硬將九個太陽往臉上擺，擁擠著尷尬。
「我當然可以挨妳一刀。但我現在還是血肉之軀。西王母娘娘曾賜我長生不老藥，等我吃下後，別說是一刀，就算是十刀，我眉頭不會皺一下。」
看著假面笑容之後，村民們的表情，嫦娥沒有再說話。
她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但她也改變不了其他人。村民將桂生趕進了嫦娥的屋子，讓后羿落腳，真真正正成了村長。
每一個人都像跟嫦娥結了仇，沒有人願意跟她說話。這連日來碰著面了，也像現在洗衣服這樣，冷冷地各自作各自的。嫦娥慣了，她擰乾衣服，甩了頭髮，兀自離去。裝作再也聽不見那悉囌的話語。
捧著洗衣盆的嫦娥進屋，看見后羿坐在裡頭正望著自己。她偏過頭去，自顧著往另一邊走去。
「嫦娥，想不到妳脾氣這麼倔。妳怎麼就是不信我射日？」
嫦娥放好了洗衣盆，扭過身子又要出門。
「妳以為不理我就沒事了嗎？」后羿笑著看嫦娥的一舉一動。「我想沒人跟妳說吧！明天，妳就得嫁給我。容不得妳。」
后羿看見嫦娥的背影釘死在門框裡，一動也不動。唯一是她的長髮飄在風中，捲著。許久，才聽見一句話。「我不會嫁給你的。」
＊ ＊ ＊ ＊ ＊
「妳要去哪裡？妳能到哪裡去？」
夜裡，桂生悲悽地望著整理行囊的嫦娥。
「不管去哪裡。我得離開這裡，我不會嫁給他的。」
「嫦娥，妳如果要走，我問妳最後一次。妳是不是真的不相信后羿射日？」
嫦娥坐了下來，手中絞著包袱巾，她眼裡看的是老父親為了自己流下的淚。她唇翕動著。
「嫦娥，最後一次。我問妳……妳相不相信？」父親已哽咽地快說不出話。
「爹，女兒不孝。」嫦娥跪倒在父親膝前。「我真的不想嫁給他！我不想嫁。」
桂生撫著嫦娥的髮絲，在燭光下發著金色光芒。他的淚水凝在臉頰上，固執地不肯落下。
「好了，這樣就好了。」桂生吞了口口水，起身到櫃子裡拿出一個包。他塞入嫦娥的手中。
「這是什麼？」
「妳一個女孩子家，能跑多遠？能保不出事嗎？」桂生搖了頭。「唉……我怎麼能放心。這個是后羿的藥。」
「什麼后羿的藥？」
「巫師曾經跟我說，這藥是二人份的。若一個人全吃了下去，就可以升天。我知道妳早晚要走的……」
「爹…」
「后羿射日這是事實，我想這藥一定能讓妳升天的。我就怕妳不信啊！」
「告訴爹，妳是不是因為不想嫁給后羿，才說不相信他射日的？」
嫦娥對著老父親的淚臉，她緊握住手中的藥包，點點頭。
「傻孩子……妳快吃吧！我怕他們就要發現了，妳吃了，他們也沒法兒叫妳吐出。快吃吧！」
嫦娥匆匆將藥吞下。父女二人等著升天那刻到來。
窗戶吹進一陣風，嫦娥的裙腳有如雲朵般飄起，髮絲浮動著。桂生殷殷望著自己的女兒就要升天了。倏地，嫦娥的臉扭曲，雙眉如蛇般纏絞，她抓住父親的衣服，張大著嘴，彷彿要說些什麼。
「嫦娥，妳要說什麼？嫦娥？」
嫦娥的嘴越張越大，像是到了一個極限，她喊了一聲：「爹──」嘔出一口鮮血。
「嫦娥，嫦娥！」
桂生抓不住身體軟綿的女兒，任憑她倒在地上。鮮血染了嫦娥一臉，襯著臉孔蒼白。桂生錯愕地望著逐漸發冷僵硬的女兒，他不懂這究竟是怎麼了。此刻，門被推開。
「桂生啊！你怎麼偷了我的藥哪？」后羿仍舊不改他一臉的冷笑。
桂生看見是后羿，一把衝上去抓了他的領子。「你說，嫦娥她怎麼了？她怎麼了？」
「呵呵，不就是死了嗎！」
「她為什麼會死？為什麼？」
「我不知道有什麼人吃了毒藥能不死的。」
「毒藥？這不是長生不老藥嗎？」
「哈哈哈哈，這世上哪有什麼長生不老。」
「你為什麼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為什麼？」
「她早就有了其他的男人，她嫌棄我的外貌，別以為我不知道。呵呵長生不老，她如果真不相信我射日，又怎會吃下什麼長生不老藥。這世上哪有什麼長生不老藥。」
桂生漲紅了臉，青筋浮上額間，怒氣使他眼球瞪著發了血絲。「你這渾蛋！我要殺了你！」
「你不能。你沒這個膽量，桂生。我知道你早就想殺我了，可是你沒那個膽量。」
桂生手鬆了下來，他像是凌空飛翔的鳥突地被箭射中，軟癱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升天升天。嫦娥升天。」桂生喃喃地說笑。
「呵呵，瘋子。」
「要不要殺了他？」
「不用了。瘋掉的人跟死掉的人沒有兩樣。你找個地方把嫦娥埋了。」
「是的。」
桂生空洞的眼神，映著一雙刺青手臂拖著嫦娥的屍體出去。口裡還是喃喃地說：「升天…升天…」
＊ ＊ ＊ ＊ ＊
原本十五的夜晚，該有著成親的儀式，卻只剩下村民們望著無暇月光指指點點。
一旁睜著大眼的孩子，看著月中的陰影。「媽，那真的是嫦娥嗎？」
「是啊。」
「嫦娥真的奔月啦！人會飛嗎？」
「傻孩子，后羿都射日了，嫦娥怎麼不能奔月？她偷吃了西王母娘娘給后羿的藥，所以能飛天啊！」
「喔。」
月光下的另一端，村口樹下的阿元身邊多了個人。兩個人都喃喃地說話，不停地說。
「你去哪兒了？你去哪兒了？」
「升天，升天，升天……」
「你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完稿於2003.10.18(六) 夜22:52
太陽在早晨寂靜地升起。
婦女們高高挽起了髻，露出美麗的脖子。那四天可怕的經歷只在她們的臉上留下淡淡曬傷的痕跡。黃土裡抽出鮮嫩翠綠的新芽，芽裡還夾著一滴露水閃爍著，就像一旁遊戲的孩子露出大大的眼睛，充滿期待地望向這個世界。
炊煙自山坳裡柔柔地抽絲，織成天空飄浮的雲彩。枯木重新伸展生命，好像春天要來一樣。但那山坳裡雪白的煙絲背向著春，雲朵被刮往了東方，這是秋的身影。
婦女們在重新又湧出了水的河邊敲打著衣服，滴啪滴啪又是水珠落在河裡。她們的手腳是如此俐落，三兩下就能解決一件衣服。唯一跟得上這節奏的，只有她們的嘴。她們談論著后羿射日時發出的聲響，談論著那把射日弓有多麼神奇。
「聽說那把射日弓要拉開，可得要幾百斤的力啊！」
「真的？我知道那弓拉開時，發出了好大的嗡嗡聲啊！連風都被拉開。」
「不是。我說那嗡嗡聲是箭穿過雲層的聲音，你沒聽見那聲持續了好久嗎？那一定是箭射向太陽的聲音。」
婦女七嘴八舌地討論，連太陽都不耐煩地遠離她們，往更遠的天上爬去。
嫦娥托著一籃的衣服往河邊走來，遠遠地她就聽見了那群婦女的聒噪。她揉一揉額頭，這樣的聒噪自從下了那場大雨之後就沒有停過。她默默蹲在河邊搓洗著衣服，再一件件擰乾。這時她的面貌已如從前一樣美麗。烏黑的髮絲像水流般順滑，繞過她的肩膀披在頸邊。當她彎身洗衣時，髮稍就會沾著水珠，在陽光底下閃爍，好似那是刻意綁上的髮飾。
這一群婦女看見嫦娥來了之後便不再說任何話。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連嫦娥也是。
「沒有人能射日，后羿也是。」
村裡的每一個人都在射日後的那天晚上，聽見嫦娥說了這樣的話。嫦娥站在家門前，冷冷看著眾村民們簇擁著后羿，那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是自從他射日之後，就不曾自山崖下來。
村長踅近嫦娥身邊，默默不說話，他看上去更加衰老了。與嫦娥就只有一步之隔，但兩人的距離卻似遙不可及，那樣的距離，是你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無法收到對方的回應。
后羿看到倚門而立的兩人，他笑了。
「嫦娥，妳看到了！我射日了。準備好了嗎？」
后羿的聲音從眾人當中獨立出來，高高掠過村民向嫦娥射來。村民們更加激動，喊著：「射日射日射日射日……」
巫師扭曲著身體從人群中鑽出，他笑嘻嘻地往村長父女的方向過來。他的模樣就似一個滑頭的掮客。
「桂生，你記得你答應過的事情嘛！」
「我知道。我也該休息了，這個位置是得留給適合的人。」
巫師滿意的點點頭，又看向嫦娥。 「嫦娥，那妳…」
「不用說了。我不相信有人能射日。」
「哈哈哈，嫦娥，我常誇妳聰明。但就算想狡賴，也不能睜著眼說瞎話啊！」巫師這段話說的特別響亮，就是要全部的人都聽得見。而蛇型圖騰在他臉上蠕動，與那獰笑的嘴臉配合地恰到好處。
一如巫師所預期的，村民們安靜了，他們直盯著前村長父女二人，像當初他們看后羿的眼神一般。
「我睜眼說瞎話？那得問問你們這些明眼人，又有哪一個真看見后羿射日了？」
「嫦娥妳是不想嫁是吧！不想嫁也用不著說這些話。」
嫦娥回頭望向那股聲音。一位瘦高的婦人手叉著腰，尖細的身材尖細的五官，連聲音都是尖細的。
「嫦娥，妳別這樣了。答應的事情就得做到，不然讓人留了忘恩負義的名在身上。」
七嘴八舌紛紛嚷嚷的聲音四起，后羿此時卻像個看戲的，嘴角撇起一絲冷笑。這一絲冷笑嫦娥可是清清楚楚地看進心裡，那笑容的弧度就像后羿自己的身材，扭曲著邪氣。
「你們說他射日，請問哪一個人看見了？他的箭射往哪一個方向？射下來的太陽呢？在哪裡？」
沒有人回答，但竊竊私語的聲響仍未停止。桂生拉過嫦娥，他現在已經不是村長了，但還是個父親。桂生知道，女兒這樣的舉動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嫦娥！妳清醒點。這樣下去我保不了妳啊！后羿射日是不爭的事實，不是妳狡賴地過的。」
她木然著，月光映著她的臉龐靜寂。
「沒有人能射日。后羿也是。」
巫師上前給了嫦娥一個巴掌。「瘋女人，后羿是神降生的，豈能容妳這樣糟蹋！」
「哼哼。」嫦娥撫著臉，「神降生的，那何必待在人間？回天上去唄。做什麼村長。」
「嫦娥，」巫師沉著臉。「原來妳是捨不得妳父親的這個位子啊！」
「胡說。哪有仙人貪戀名利的。后羿要真是神降生的，讓他挨我一刀試試，看看這位仙人會不會死？」
這句話一出，又是一陣騷動。后羿不再沉默，他自人群中走來，猥瑣的臉上堆滿燦爛的笑，像是硬將九個太陽往臉上擺，擁擠著尷尬。
「我當然可以挨妳一刀。但我現在還是血肉之軀。西王母娘娘曾賜我長生不老藥，等我吃下後，別說是一刀，就算是十刀，我眉頭不會皺一下。」
看著假面笑容之後，村民們的表情，嫦娥沒有再說話。
她沒有改變自己的初衷，但她也改變不了其他人。村民將桂生趕進了嫦娥的屋子，讓后羿落腳，真真正正成了村長。
每一個人都像跟嫦娥結了仇，沒有人願意跟她說話。這連日來碰著面了，也像現在洗衣服這樣，冷冷地各自作各自的。嫦娥慣了，她擰乾衣服，甩了頭髮，兀自離去。裝作再也聽不見那悉囌的話語。
捧著洗衣盆的嫦娥進屋，看見后羿坐在裡頭正望著自己。她偏過頭去，自顧著往另一邊走去。
「嫦娥，想不到妳脾氣這麼倔。妳怎麼就是不信我射日？」
嫦娥放好了洗衣盆，扭過身子又要出門。
「妳以為不理我就沒事了嗎？」后羿笑著看嫦娥的一舉一動。「我想沒人跟妳說吧！明天，妳就得嫁給我。容不得妳。」
后羿看見嫦娥的背影釘死在門框裡，一動也不動。唯一是她的長髮飄在風中，捲著。許久，才聽見一句話。「我不會嫁給你的。」
＊ ＊ ＊ ＊ ＊
「妳要去哪裡？妳能到哪裡去？」
夜裡，桂生悲悽地望著整理行囊的嫦娥。
「不管去哪裡。我得離開這裡，我不會嫁給他的。」
「嫦娥，妳如果要走，我問妳最後一次。妳是不是真的不相信后羿射日？」
嫦娥坐了下來，手中絞著包袱巾，她眼裡看的是老父親為了自己流下的淚。她唇翕動著。
「嫦娥，最後一次。我問妳……妳相不相信？」父親已哽咽地快說不出話。
「爹，女兒不孝。」嫦娥跪倒在父親膝前。「我真的不想嫁給他！我不想嫁。」
桂生撫著嫦娥的髮絲，在燭光下發著金色光芒。他的淚水凝在臉頰上，固執地不肯落下。
「好了，這樣就好了。」桂生吞了口口水，起身到櫃子裡拿出一個包。他塞入嫦娥的手中。
「這是什麼？」
「妳一個女孩子家，能跑多遠？能保不出事嗎？」桂生搖了頭。「唉……我怎麼能放心。這個是后羿的藥。」
「什麼后羿的藥？」
「巫師曾經跟我說，這藥是二人份的。若一個人全吃了下去，就可以升天。我知道妳早晚要走的……」
「爹…」
「后羿射日這是事實，我想這藥一定能讓妳升天的。我就怕妳不信啊！」
「告訴爹，妳是不是因為不想嫁給后羿，才說不相信他射日的？」
嫦娥對著老父親的淚臉，她緊握住手中的藥包，點點頭。
「傻孩子……妳快吃吧！我怕他們就要發現了，妳吃了，他們也沒法兒叫妳吐出。快吃吧！」
嫦娥匆匆將藥吞下。父女二人等著升天那刻到來。
窗戶吹進一陣風，嫦娥的裙腳有如雲朵般飄起，髮絲浮動著。桂生殷殷望著自己的女兒就要升天了。倏地，嫦娥的臉扭曲，雙眉如蛇般纏絞，她抓住父親的衣服，張大著嘴，彷彿要說些什麼。
「嫦娥，妳要說什麼？嫦娥？」
嫦娥的嘴越張越大，像是到了一個極限，她喊了一聲：「爹──」嘔出一口鮮血。
「嫦娥，嫦娥！」
桂生抓不住身體軟綿的女兒，任憑她倒在地上。鮮血染了嫦娥一臉，襯著臉孔蒼白。桂生錯愕地望著逐漸發冷僵硬的女兒，他不懂這究竟是怎麼了。此刻，門被推開。
「桂生啊！你怎麼偷了我的藥哪？」后羿仍舊不改他一臉的冷笑。
桂生看見是后羿，一把衝上去抓了他的領子。「你說，嫦娥她怎麼了？她怎麼了？」
「呵呵，不就是死了嗎！」
「她為什麼會死？為什麼？」
「我不知道有什麼人吃了毒藥能不死的。」
「毒藥？這不是長生不老藥嗎？」
「哈哈哈哈，這世上哪有什麼長生不老。」
「你為什麼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為什麼？」
「她早就有了其他的男人，她嫌棄我的外貌，別以為我不知道。呵呵長生不老，她如果真不相信我射日，又怎會吃下什麼長生不老藥。這世上哪有什麼長生不老藥。」
桂生漲紅了臉，青筋浮上額間，怒氣使他眼球瞪著發了血絲。「你這渾蛋！我要殺了你！」
「你不能。你沒這個膽量，桂生。我知道你早就想殺我了，可是你沒那個膽量。」
桂生手鬆了下來，他像是凌空飛翔的鳥突地被箭射中，軟癱在地。
「哈哈哈，哈哈哈，升天升天。嫦娥升天。」桂生喃喃地說笑。
「呵呵，瘋子。」
「要不要殺了他？」
「不用了。瘋掉的人跟死掉的人沒有兩樣。你找個地方把嫦娥埋了。」
「是的。」
桂生空洞的眼神，映著一雙刺青手臂拖著嫦娥的屍體出去。口裡還是喃喃地說：「升天…升天…」
＊ ＊ ＊ ＊ ＊
原本十五的夜晚，該有著成親的儀式，卻只剩下村民們望著無暇月光指指點點。
一旁睜著大眼的孩子，看著月中的陰影。「媽，那真的是嫦娥嗎？」
「是啊。」
「嫦娥真的奔月啦！人會飛嗎？」
「傻孩子，后羿都射日了，嫦娥怎麼不能奔月？她偷吃了西王母娘娘給后羿的藥，所以能飛天啊！」
「喔。」
月光下的另一端，村口樹下的阿元身邊多了個人。兩個人都喃喃地說話，不停地說。
「你去哪兒了？你去哪兒了？」
「升天，升天，升天……」
「你去哪兒了？去哪兒了？…………」
完稿於2003.10.18(六) 夜22: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