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1 03:36:13拙匠

復國的故事(中)

美軍基地的大門,將西貢人隔成了兩種:有希望的以及沒有希望的─但是恐懼是他們共同的情緒。在機坪上黑鴉鴉的人潮,如一團糾纏的毛線球,每個人都希望自己身在線端。復國的母親緊緊抓著小弟的手,也想擠進這團暗潮洶湧的球,但群眾的力量是可懼的,尤其是正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群眾。當她感受到這股力量時早已太遲了,小弟緊握的手已被推散!而被擠在人群中無法動彈的她,任憑她多用力地呼喊小弟的名字,她的聲音在沸騰的人聲中只如針落大海般微不足道。她狂亂地四處搜尋,而環繞她的那一張張臉,因恐慌而扭曲著,竟全顯得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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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市立醫院的嬰兒房中,一張張熟睡的小臉蛋如天使般安祥。一個東方小女嬰在其他的白皮膚的嬰兒中特別顯眼。復國的父母站在玻璃窗的另一端。

「妳說,我們的女兒要取什麼名字好呢?」復國的父親問。

復國的母親閉起眼睛,這孩子的誕生是如此的恰逢其時!流亡巴黎的越南人剛成立了一個反共解放組織,開始募款培訓起游擊隊人才,目的是要回去推翻共黨政權。而基於她家族在南越曾有的政治地位,復國的母親自然成為組織的核心人物。巧的是,經由與其他同類組織國際間的串聯,她居然聯繫上流亡於澳洲的小弟!

而這個新的小生命,也正好帶給她一種對生命截然不同的體驗:從前的她是個宿命論者,面對這些國仇家恨,其實多是消極的概括承受。即使參與這個反共組織,也並非是因為對此有多大的期待,頂多是圖個精神寄託罷了!但如今,母親的身分派給她一個無法推託的使命。於她而言,現在最重要的事是:作為一個母親,她能給孩子什麼樣的生活‧‧‧

她想起自己在西貢諾大的家及庭院,對照起眼前這個流亡的窮苦生活─連個搖籃也買不起!

「不!我絕不能讓她在如此拮据的環境,在這個受人歧視的異鄉下成長‧‧‧我們必須回去,必須復國!只有收復故國,我們才能收回那原本屬於我們的生活!」

她心中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高貴情操,那是一種要在絕望中創造希望的衝勁。

「復國,就叫她復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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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復國,收復國家的意思。」

她有些怯怯地解釋自己名字的意義。如此男子氣的名字!難怪她的個性總帶著豪氣。但我卻偵測出她的語氣中除了羞怯還帶了點羞愧。

是因為我不自覺地笑了嗎?「反共復國」這個我從小耳熟能詳但已過時的口號,居然在巴黎的左岸與之重逢!這的確有某種錯置的荒謬感。

但我後來才知曉,其實我的表情並無異樣。

那羞愧的背後卻的確隱藏著荒謬性,某種關於”希望”的荒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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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要經歷多少場幻滅,才不再相信希望?這是我一直非常好奇的問題。

一個夢想的幻滅,是現實世界對那不自量力的夢想的嘲笑。起初,人人皆是滿懷夢想的。成功的人上岸了,從此對希望的力量深信不疑。但多數人卻老在希望與幻滅間漂浮著。而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不免讓人開始質疑自己傾全力來信奉的希望之力,是否只淪為上天玩笑下的犧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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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國自從懂事以來,就察覺了自己名字的荒謬性。此時南越政權的復國大夢已落幕,所有的主力戰將不是被捕就是被間諜使計殺害。曾經有的希望,如同氣球般,有的被戳破,有的則是自己洩了氣落下。而復國這個名字,每喊一次,就像是在這些亡國之徒的心上扎一針般。當然,久了那感覺便會因習慣而麻木,但每當復國二字出口時,那唏噓落寞之意總不自覺地被喚起─這些全逃不過復國小小的眼睛。

復國帶著這個被錯置的名字長大,在這段幻滅的歷史下她雖只是個局外人,卻得永遠背負著這個幻滅的象徵。而她真正認同的祖國卻是自己生長的法國;說著一口純正優雅的巴黎腔法語的她比任何法國人都熱愛法國,她比任何法國人都了解自由平等博愛這些立國精神的真正意義;在這個國度,每個人皆有一段可歌可泣的家族史,但是在平等的理念下,那些舊債都得以被一筆勾消。

母親的國仇家恨對她來說,只是歷史課本中的一章,如同她的名字,在法國同儕中 只是個充滿異國風情的稱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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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越共政府取消了海外黑名單之後的許久,復國的母親終於鼓起勇氣回國探親。但是復國因為她名字的政治敏感性而無法同去。委屈的她覺得自己彷彿背著紅字,就為了這個錯置在她身上的原罪。

在這個既往不咎、一片祥和的局勢,所有人都戰戰競競地要維持得來不易的和諧。而任何喚起過去對立歷史記憶的事物,便不說分由地成為某種阻礙和解的罪人。

每個人都急於趕搭和解的列車‧‧‧即連復國的母親也為了要與親人重逢,暫且放下所有舊怨而踏入共黨統治的國度。只剩復國一個人被排除於這個和解的大家庭外,被自己的名字困在歷史的垃圾堆中。

為了補償復國,復國的母親讓她與兩個弟弟在翌年暑假造訪僑居澳洲的舅舅,順道逰學加強英文。這個舅舅,當年在逃難時與復國的母親失散後,輾轉到了澳洲。據說他事業有成,經濟充裕,不像復國母親得辛苦經營餐館,錙銖必較地過日。

舅舅一聽復國與弟弟要去,拍拍胸脯說他會負責一切,包括所有支出。

第一次與從未謀面的親人相見是忐忑的,但血濃於水的那份雀躍不久即被彼此文化上的差異給磨損殆盡。除此之外,復國還發現舅舅的家庭是以一個迴然於她家的方式運作著:雖有寬裕的環境,舅舅與舅媽只專注於事業,對於持家及子女的一切是全然的放任。說是願意接待遠道而來的復國及弟弟們,其實無非是想藉機多個免費的保姆。於是,復國除了幫忙看管表弟們,在課餘更得一肩挑起煮飯的責任!澳洲廣闊的風景與她無緣,她只想念巴黎的蜿蜒街巷‧‧‧

她每天數算著回家的日子,但當日子迫近時,她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原來當初來澳洲時,母親只為她買了單程票,壓根兒就從沒打算要讓她再回法國!而這一切,是因為母親早就逕自決定要待他們移民澳洲來與其他親人團聚,但因為知道兒女不願離開法國,只好用這種迂迴的方式,先假借學英文的名義送他們去澳洲,待她將餐廳脫手後,再與他們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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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希望」的氣球曾經飄進復國母親的生命,決大多數的氣球只稍稍停留便毫不回頭地離去。「復國」的這個希望不能算是頂重要的─雖然它是以一個不容置喙的方式,永久地昭示著自己的存在。而她作過最多最大的夢,倒是關於一家團圓的夢。這個夢,幫她度過許多艱難的時刻。每每在痛苦煎熬的當頭,她就會想起大姐臨行前說的話:「你得勇敢的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於是她便努力的在萬難中求生存,為的是那個能再見到親人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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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電話鈴響起時,希望的喜悅正像一盞盞天燈圍繞著復國的母親。她愉悅的提起話筒,另一邊是澳洲的小弟。只聽他嚅嚅地說著:「復國不見了!聽說她回法國了!」

「怎麼發生的?你不是扣住她的護照了嗎?況且她哪來的錢買機票呢?」

前所未見的恐懼襲上母親的心頭,復國雖一向桀驁不馴,但卻也從不曾作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壞事來讓她擔心‧‧‧


─ 待續 ─



(圖片: 藍天令人滿懷希望 巴黎200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