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01 01:24:37拙匠

復國的故事(上)

聖母院內的燈滅了,尚有一些不甘心的遊客想在昏暗中捕捉玫瑰窗的艷麗。
我隨著人潮的步伐跨出教堂,邁向陰鬱的黃昏。此起彼落的鐘聲,像漣漪般向外散去 迴蕩在灰濛濛的街頭。

這層灰,攪亂了存在我記憶中十幾年的地圖:那年夏季的一個艷陽天裡,我步出了聖母院,往左,踱步過了橋,在左岸的小街上發現了那家越南餐館,也嚐到了生平第一碗越南河粉。

我一向喜歡在舊地重遊時同時造訪之前曾留下良好印象的餐館及小店,重逢的臉孔及景物總能在陌生的國度帶來一絲溫暖和一種歸屬的假像。但這次許是要失望了的。我在灰色的街頭嘗試尋找記憶中的模糊色彩,那個難度救有如要在Hopper的畫中找到Monet的蓮花般。此時轆轆的飢腸正與頑固的決心交戰著,我絕望地掃著街,曾經漫佈巴黎的越南餐館早已是昨日黃花,中國移民經營的日本餐廳則是當季流行據點。而當我正唏噓地惋惜世事輪替的無情時,它終於出現在我眼前。

此時是否舊時相識已不重要,終於能找到一家越南餐廳就足已令我滿足。

俗麗簡陋的裝潢中,拮促地擺著六張桌子,廚房則半開放地窩在地下室。我開心地佔據那最後一張空桌,點了道乾拌牛肉河粉。

點菜的女侍是個丰姿綽約的東方女子,我饒富興味地觀察著她─獨自用餐時的等菜時刻正是觀察人生百態的大好時機─她在這狹隘的空間中從容地遊走,上上下下地 卻沒有一絲狼狽。不,她並不優雅,送菜擺碗盤時的手勁一點兒也不客氣!但她也絕非侮慢之輩,即便我只單點了一道菜,她照樣笑容盈盈地對我服務周到。

我在心理搜索著對她的形容詞,但卻無法一言以蔽之。旅行多處,自覺見多識廣了,可以把人概括分類,但我卻無法把她在我的腦海中歸檔!至少她不像任何一個我見過的餐館女侍。

我著迷地觀察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透著一股霸氣,對待客人時不卑不亢,眉宇間有種超脫這間陋室的莊嚴氣質。在她的自信下,端菜倒水的雜事也顯得高貴起來,反倒我這個客人竟感到有些自慚形穢。

當時只知她那與眾不同的氣質深深震撼了我,卻沒想到我們之後居然成了朋友!

․․․

她的名字叫作復國,收復國家的意思。
一個人的名字總是赤裸地反映出其父母的期待,但他們對孩子生命軌道的控制權也僅止於此了。這道理,復國的母親要花將近三十年的時光才瞭解。

․․․

1977年夏天,幾天大的小復國正在懷裡熟睡著。窗簾擋不住巴黎盛夏的陽光,喜悅滿溢整個病房。復國的母親滿足地瞇起眼睛,享受著這久違的幸福感。「人生正充滿著希望呢!」她對自己說。兩年來的抑鬱終於能一掃而空‧‧‧

兩年了‧‧‧那個記憶總是一再地撕裂著她。但她卻容許它縈繞心頭,「我絕不能忘記!」她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說。這是唯一能讓那復仇之火繼續燃燒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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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在那個曾叫作西貢的城市,烽火在夜空中像煙火般璀璨。她想起前幾年家人在庭院中施放的煙火,那是為了要慶祝父親榮升將軍。但此時,那些榮耀歡樂倒成了諷刺!敵人已迫在眉睫,這城的淪陷只是遲早的事。她環視那如皇宮般的家裡,大家如喪家之犬般惶恐;傭人已四散,這些嬌生慣養的公子千金只好自己打包逃難的行囊,奮力把皮箱塞滿值錢的物品。

長兄把大家召集到大廳,發佈令人失望的消息:要撤退的美軍只給了他兩個搭乘直昇機撤退的名額‧‧‧九個兄弟姊妹們面面相覷,他們因為父親的關係,連帶地成為越共的頭號敵人。每位子女,不管是任官職的或檯面下的,都在狙擊令的名單上。若無法伺機逃離,無疑只有死路一條!

在絕望悲壯的情緒下,大家一致決議讓唯一沒有家室的兩位上機─復國的母親及最年幼的小弟。其他有家眷的人則寧可與親人共生死也不願獨自逃離。作出決定後,氣氛反而輕鬆起來。兄長們開始回憶起兒時趣事,試著讓離別的時刻不那麼沉重。

許多快樂的時光似乎尚唾手可得,但忽然間幾滴淚水在那些笑容中偷偷地滑落,僅一瞬間便成了洪水,氾濫一室。這群兄弟姊妹一向團結友愛,但此刻離愁更拉近了大家的心,讓他們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親情的濃冽。

臨行前,復國的母親摟著疼愛她的大姐不捨放手。司機猛按喇叭催促著,霎時大姐狠狠地把她推開,送進車內,再使力關上車門。

隔著車窗,大姐喊著:「去吧!從今以後,你得勇敢的活著─只有活著才有希望!」

復國的母親急切地要搖下車窗道別,但司機早無情地駛離,只剩後車窗映著揮著手的小小人影。

─ 待續 ─


(圖片: 巴黎聖母院外觀 200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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