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田晃平 一個我在巴黎地鐵邂逅的人

一臉是日本年輕人一慣不帶威脅性的空白神情
言談之間則是一派未經世事風險的天真
一個月前他背著一個ｊａｎｓｐｏｒｔ背包　拎著一隻小喇叭　帶著不太靈光的英文　及可行遍歐洲的火車劵ｅｕｒｏｐａｓｓ　打算以三個月的時間在歐洲走透透　到這兒的音樂界取經
像個武俠小說中的人物般　晃平一聽說哪裡大師演奏　他就到那兒去拜師　若人家興之所致邀他一起上台演奏　他也不客氣地去和高手切搓一番
短短的一個月中　他已經走遍義大利南北端　這會兒落腳巴黎兩週　剛好有朋友的朋友是專業的薩克斯風手　肯賣他人情讓他去客串演出

和晃平的溝通是極為吃力的
我很難從他彆腳的英文表達能力中問出他一個人浪跡歐洲的心路歷程
只能從他的隻字片語之中畫出一個概括
他在歐洲毫無計畫地闖蕩 美其名是隨性 其實是如無頭蒼蠅般無頭緒
我第一次聽到有人到了梵蒂岡的聖彼得教堂卻過門而不入 只因為他以為要繳費才能進去
而初訪巴黎的他 為了省錢 每天只食一餐　除了到羅浮宮外遙望一番 其他的兩週時間不是自個兒到公園練習樂器 就是到龍蛇雜處但物價便宜的十八區閒逛　巴黎頗富名氣的爵士樂ｃｌｕｂ他則因入場費昂貴而一家都沒去過
對他而言羅馬羅馬只是個充滿灰塵及狗屎的老城 而巴黎則是個人情淡薄的昂貴都市

已經幾天未曾與任何人交談的他像是溺水的人般攀附著我們新建立的友情
而我除了對他好奇之外更多了些同情　亦或是為了填補自己在此的落寞吧
我盡力的在他留在巴黎的有限時間中帶他進行不花錢的觀光行程
而他也領我到若非有人帶　我自己絕不敢去的非洲移民社區　見識了巴黎藍領階級的爵士樂面貌　
那天晚上的主題是ｊａｍ session 任何人皆可自行上台合奏 小小的酒館裡 擠滿了人 提著樂器的落魄樂手來來去去 沒有舞台 沒有音響 也沒有特別的燈光 人群裡有許多是舊識 但也有許多是在街上被音樂吸引進門的過客 熱烈隨性的氣氛裡也不乏樂手們意見不合時的劍拔弩張 但那種面對音樂赤裸的孺慕摯情則是我在其他技巧高超的爵士樂手身上未曾見識過的

晃平離開巴黎的前一天剛好是周日 我邀他到一小時車程外的沙特去參觀名列世界遺產的沙特大教堂

高中時我曾隨著學校到此演唱 這也是第一個啟發我對建築產生興趣的建築物
再次造訪沙特的我心情勢複雜的 對照晃平這個初出茅廬 對理想仍充滿熱誠的小伙子 我則像是個長守著殘舊火爐的老婦 無力地煽著零落的火星 試著要重振昔日熱情
闊別了許多年的chartres 比記憶中漆黑 也許是因為外邊正下著龐沱大雨吧 但是著名的彩繪玻璃窗卻還是盡職地放著光 幽幽地像是曾經珣麗但已沉沒於記憶中的初衷 在午夜夢迴之際總能再次帶來揪心般的悸動

傍晚的彌撒開始 一個中年的優雅女子以天使般純淨的聲音對應著管風琴的呼召 不一會兒 從未參加彌撒的晃平也抓住儀式的規則 開始與我隨著會眾零落的歌聲吟唱

室溫漸漸低了
厚實的石壁雖擋得了風但是擋不住夜的涼意
我把圍巾圍緊了些 大衣的袖子拉到手脕 能遮的地方都盡量遮住了
咬著牙撐完儀式最後管風琴演奏的殿樂
期間晃平一貫溫吞地微笑著
我知道他也覺得冷
但他卻有耐性地坐完全程 並快樂地向我道謝 直說
如此綿延低沉 與建物似乎呵成一體的迴音共鳴
是他從未體驗過這種蕩氣迴腸的音樂體驗


回巴黎的火車上我們閒聊著
“若早知道這趟歐洲之旅會這麼苦 你為什麼還硬著頭皮義無反顧地來?”
這句話不只是問他 其實也是在問我自己

“因為之前發生了一件很令我失望的事”
他含糊地帶過

我在心中一嘆
許多人流浪的目的也許不同 但那動力倒是共通的
某某人的心被刺傷了 於是需要到一個遙遠 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
把自己放在最深層的孤獨中 藉由與自己最真確的對話來療傷

霎時我的心柔軟了起來
因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
我何嘗不也在眾人的質疑及不解中選擇了這杯冷暖只有自知的苦酒嗎?

雖然好奇
但我終究忍住衝動
不去追究他的故事或多事地與他分享我自己的
畢竟世事本多苦楚
兩個流浪者之間的同病相憐也許有些多餘
我只想在我們萍水相逢的交會間給他一點溫暖 及些許勇氣繼續走完該走的路

為了緩和氣氛 我們轉移話題到他最景仰的小號手Chet Baker身上
說著說著 他從層層安全鎖保護住的背包拿出mp3來 並把耳機遞給我
此時火車正要進站 之後我們便要各奔東西了
Chet Baker的小號樂聲如一陣暖流滑入耳朵
在這個全身又濕又冷打著哆嗦之際 正如雪中送炭一般
我想起那天jam session他吹奏著小號的神情
平時無神的眼睛居然閃爍著光芒
即使飢寒交迫 即使言語不通
但是一顆一顆音符堆砌的
不只是一個眾人矚目的舞台
也是個能供他躲風避雨的家

我望著他微笑地說
“爵士樂總是有辦法為任何災難情況帶來溫暖的感覺 不是嗎?”

他非常認真慎重地點了點頭
而我的眼眶不知怎地卻濕潤了起來

(圖片: Chartres教堂地下室小禮拜堂的彩繪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