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復國email給還留在澳洲的弟弟們報平安，說她已回到巴黎。但是她並沒有回家。

復國的母親一天又一天的等著，復國仍拒絕與她聯繫。復國的母親雖然為自己當初脅迫兒女的粗糙手段感到後悔，但卻還是堅守著要移民澳洲的想法。她決定讓兒子們繼續在澳洲升學，但自己則留在巴黎，打算等復國回來再把餐廳賣掉，一起移民。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復國的母親緊抓著「復國一定會原諒她並回家」的希望氣球不放，每天勤奮地充氣，讓它時時刻刻保持飽滿的最佳狀態。

兩年以後，復國終於與母親連絡。而關於她如何逃亡的謎團這才真相大白‧‧‧
原來她得知自己被軟禁在澳洲後，藉由網路向巴黎的朋友求救。朋友一方面為她聯繫駐澳的法國大使館，補發護照，又同時籌錢替她買機票。回到巴黎後，她就借住在這位救難英雄家，並因感激而生愛成為他的女友。

一開始，復國心中充滿著對母親的忿恨，感到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成為母親希望下的犧牲品，也因此發誓從此不再踏入家門。但在獨立生活的日子中，她終究認清現實世界的艱難，也終於能體會母親辛苦持家的辛酸。即便如此，自尊心強的她，還是要經過兩年，待證明了自己有能力工作自給自足後，才肯拉下臉與母親和解。

「要我回來可以，但是有兩個條件：
第一、放棄移民澳洲，並把弟弟們接回法國。
第二、妳要離開『他』。 這個家有我便不能有他！」

․․․

「他」，對復國的母親來說，曾經代表著另一個希望─一個秘密的希望。

與復國的父親離婚後，復國的母親開始與他交往。比起復國父親身為前朝權貴又高學歷的背景，「他」只是個不學無術的混混，靠著一張嘴周旋於巴黎的越僑圈子，東拼西湊地打工過活。對於復國母親與「他」的交往，所有人皆不解且不贊成。

其實就連復國的母親也不清楚自己是愛「他」，或著只是需要「他」。

她只知道，許久以來，大家總是稱讚她的毅力，佩服她能從容地放下身段，認命地由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轉換成刻苦耐勞的餐館老闆娘，讓層層粗繭藉著鍋鏟粗活爬上曾經只與綾羅綢緞為伍的纖纖柔夷。沒有人知道，其實她深身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渴望，就是能再回到童年那個備盡寵愛的幸福啊！

而只有「他」彷彿能看穿她這個秘密般，把她當公主般呵護；只有「他」回應了那個心底的呼喚，讓她能重溫那個尚未被戰火毀滅，仍舊充滿希望的歲月‧‧‧

漸漸地，復國的母親對「他」的甜言蜜語上了癮。縱然日後發現「他」處處是假，卻也無可奈何的容忍著，緊守著這個變了調卻又聊勝於無的夢─因為她無力承受沒有希望的日子。

正是在這個關頭，移民澳洲的夢翩然而至。復國的母親清楚自己無法決然地斬斷情絲，便想藉由離開巴黎來作個了結。誰知移民澳洲的夢成了一場棘手的母女角力賽！本來一石兩鳥的計畫全落了空，而現在復國要她答應的條件實在是強人所難。

․․․

「我恨死『他』了！」復國嘟著嘴說。噘嘴唇是講慣法語的一個副產品。「從很久以前我跟弟弟們就知道『他』是個敗類，而且還會偷餐館的錢，之後又誣賴在我們頭上。但母親就是離不開『他』‧‧‧」

「結果呢？」

微笑讓復國美麗的唇形成一個優美的弧度。

「因為我的緣故，母親終於鼓起勇氣決定與『他』分手‧‧‧
「那天我回去，一進門就高喊：『我回來了！現在該你走了！！！』‧‧‧
「『他』說自己有高血壓什麼的，要我放過『他』，但我也不管他嘟噥著什麼，就開始把『他』所有的東西往外丟‧‧‧
「『他』嚇得屁滾尿流，最後也只好乖乖收拾家當，連夜搬到『他』女兒那兒，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
「在這之後，我還是住在自己租的公寓裡，但是每天會來餐館顧店。弟弟們也從澳洲回來了‧‧‧」

我望向復國的弟弟們，他們正在小餐館幫忙著。這兩個乖巧的大男孩，真是多虧飆悍的大姐為他們出頭。

「像妳母親這麼一個矜貴出身的千金小姐，在經歷了如此多波折之後，可曾埋怨過？」

復國努努嘴說：「她沒有必要埋怨，因為她並不孤單。」

我本以為復國是指母親身邊一直有伴，重新咀嚼她的意思後，才明瞭她指的是，這些苦難並非個人的苦難，而是一整個民族的苦難。如此一來，個人的悲情算不了什麼‧‧‧

雖然復國此番話多少有點慷他人之慨，因為，想必他母親內心是存著許多苦悶的。但是我還是欽佩復國有如此寬廣大器的視野，看的出將門餘風。

․․․

離開巴黎之前，我到餐館道別，順便外帶乾拌牛肉河粉到機場當作我在巴黎的最後一餐。但不巧復國稱病在家，我只好留了張紙條請復國弟弟轉交。

復國的母親在狹小陰暗的廚房正與鍋鏟奮戰著。我對著她在的背影，輕聲道了個再見，但她並未回頭。抽油煙機把我的囁嚅捲進那沉重的瑣碎現實漩窩中，就像她曾有的希望，隨著切成絲的菜肉香料，一丁點兒一丁點兒的，早已被時光之河吞噬。

「要走了嗎？」一個操著淡淡廣東腔國語的華裔男子問我。

這是復國母親的新男友，據復國說，是個飽學詩書又和藹可親的長者。雖非越南裔，但他的誠意贏得了復國全家一致的認可。這份新戀情倒是個在沒有期待下而獲得的驚喜。

我點了點頭並與他握手道別。「祝你們幸福！」我在心底說著‧‧‧

․․․

在巴黎機場check in後，我只剩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吃飯。為了不讓食物的氣味影響他人，我到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拌勻了碗中食材後便開始大快朵頤。

復國的母親煮得一手好菜，用料火侯皆為上乘，不知是否因為她從小便嚐盡美味之故？這道乾拌牛肉河粉，每一口皆有各式滋味在舌上如煙火般爆發，層次分明但又相輔相成。

此時我心中亦有各式滋味在翻覆著，我也剛經歷了自己人生的一場幻滅，對於那些希望的氣球已有點意態闌珊，正考慮著是否乾脆瀟灑地將他們一併放手‧‧‧

我一抬頭，各種膚色的旅客拖著行李聚集在前，專注地在螢幕上尋找自己的目的地。復國說的那一番話在我腦海中迴響著。我告訴自己：「妳並不孤單！」

的確，面對人生的茫茫未來、面對希望與失望之間的攻防、面對生命的許多荒謬性‧‧‧

這些，是整個人類的課題。










(圖片:Bo Bun, 乾拌牛肉河粉。不是復國家的。
from http://www.flickr.com/photos/ccahua/1299334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