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另一扇窗(許老爹)
鐵線橋,它不是一座橋,它是張輝雄的故鄉,位於台南縣新營小鎮的太子宮旁。
民國四十七年,張輝雄哌哌墜地,未滿週歲,母親即拋下他和兩個姊姊離開人間。
張瑞祥,是張輝雄的伯父,因罹患痲瘋病,被隔離在台北縣新莊迴龍山上的樂生療養院。張瑞祥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在得知張輝雄的父親續弦後,一來怕姊弟三人得不到後母疼愛,再者不希望他們待在以殺豬為業的家中,因此說服了張輝雄的父親,將姊弟三人帶到台北來。那一年,張輝雄十歲。
要離開家鄉,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張輝雄曾經抗拒、躲避,最後仍被找到帶到台北來。
那時候的樂生療養院自成一個小小的社會,院民雖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但彼此相處和諧。三個姊弟,大姊張麗芬被安排到院友林葉二重的家;迴龍山下有一個小村莊,住的都是症狀輕微的痲瘋病友,當時被稱為「痲瘋村」。二姊張麗琴和張輝雄晚上就借住山下院友的家,天一亮就上山,生活起居全由院友林葉照顧。
林葉是在張瑞祥的請託下,毅然答應負起照顧張輝雄姊弟的責任。她說:「害了這種病是很自卑的,既然人家不嫌棄我們,當然就很感恩的承接下來。」
痲瘋病在當年被稱為「髒病」,因為會傳染的誤解,讓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張輝雄說:「當時年紀小,什麼都不懂。人家叫我們進來就進來,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怕。」
那時候院方不准小孩子進來,就連院友本身的孩子,也都是住在院外,因此姊弟倆就得時常「躲警報」。張輝雄說:「院內只有我們兩個孩子,加上我們都很勤快,會幫手腳不方便的人做些雜事,所以大家都很疼我們。每次巡查的指導員還沒到,訊息就已過來,我們就趕快鑽進床下躲起來。」
隨著樂生療院的慢慢開放,姊弟倆也結束了躲指導員的日子。而委請林葉照顧的孩子愈來愈多,院友金義楨也投入幫忙教育孩子的行列。
「那時候孩子睡的是上下鋪,男孩子睡在上面。張輝雄到國中還會尿床,每次尿床,下鋪的女孩子會以為下雨屋子漏水,拎著棉被就跑開。常常,我會很生氣罰他雙手舉著尿濕的棉被晒太陽。」林葉說,當時看到尿得臭氣薰天的棉被就生氣,沒去想到孩子是因為體質虛弱才會尿床。回憶起這段往事,林葉笑著說:「應該是要幫他調養身體而不是處罰。」
或許對從小就失去母愛的孩子特別憐惜吧,林葉和金義楨很注重張輝雄姊弟的生活教育。張輝雄說:「金阿伯和林葉對我們很嚴厲,樂生院只有我們兩個孩子,幾千隻眼睛在監督我們,有任何差錯,馬上會傳到他們的耳朵,所以我們都很小心。」
金義楨除了教張輝雄練習書法,也常就時事分析社會資訊給他聽,並指導因應之道;林葉則灌輸他為人處事的道理。兩位老人家的諄諄教誨,對張輝雄的人格成長有相當深遠的影響。
突破瓶頸自己創業
國中畢業後,伯父鼓勵張輝雄繼續升學,但他有自己的想法,能擁有一技之長,是張輝雄的心願,所以他選擇保送空軍機械學校士官班。但十五天之後就被伯父找回來,要他去參加高中聯考。
已下定決心要學得一技之長的張輝雄,順從了伯父的要求。但他只是抱著「曾經參加過」的心態去考試。之後仍放棄升學到叔叔的工廠去學習室內裝潢。十九歲那年,叔叔的工場歇業,張輝雄南下高雄工作。因賺的錢從不寄回,怕他變壞,張瑞祥又把他找了回來。
伯姪倆面對面溝通,張瑞祥開出兩條路供他選擇:再學一技之長;要不,找一家大公司上班。張輝雄選擇了前者──學做油漆。
油漆工廠免不了有嗆鼻的氣味,起初幾個月,因為忍受不了那氣味,每次領到薪水後就想辭職;待穩定下來後卻又因技術無法突破而有點氣餒。
半年後,金義楨問他學習成果如何,張輝雄搖頭不語。金義楨要他買書來看,張輝雄找了好久,就是買不到中意的書;而這件事,金義楨留意上了。
有一天,金義楨告訴張輝雄,中華書局有一本《油漆塗料製造法》,要他買回來看。書是買回來了,每天翻,從頭看到尾,卻沒有一個章節看得懂。金義楨要他靜下心來,先從作者的「序」去看,用心去體會作者是如何寫出這本書。
在金義楨的指導下,張輝雄終於慢慢看得懂,對油漆也漸漸入門。之後又去買專業書籍研究,愈深入愈有興趣,鎮日埋首苦心鑽研。
也就在這個時候,葉玉鳳進入張輝雄的生活領域中。當年葉玉鳳才十七歲,是張麗琴在工廠的同事。乖巧的她令張麗琴十分喜愛,因而介紹給張輝雄認識。
「當時我的生活重心全投注在油漆研究,哪有時間談感情。」張輝雄說,雖然兩個人居住的地方近在咫尺,但直到當兵前總共才見過三次面。平常維繫感情的方式就是靠通信。
「那時候寫的信疊起來差不多有這麼高。」張輝雄比著手勢說。
葉玉鳳笑著說:「我的爸爸管教很嚴,每次見面都得張麗琴去向我爸爸報告,然後才能把我帶出來。」
當兵回來後不久,兩個人就攜手共組家庭。林葉對張輝雄說:「你是長子,結婚了,要與父親同住,做弟妹的模範。」於是張輝雄回到父親已轉業的工廠幫忙。
兩年後,志在自己創業的張輝雄離家,和挺著九個月身孕的葉玉鳳來到樂生療養院,向金義楨和林葉說自己創業的企圖心。金義楨問他:「你準備好了嗎?」張輝雄默然以對。
「金阿伯要我寫企劃書,沒寫好之前不准創業。」張輝雄說:「我哪會寫什麼企劃書,但被逼得不得不寫。」企劃書經金義楨不斷指正,張輝雄一再修改,終於獲得金義楨認可。二十九歲那年,在兩位姊姊投資護持下,張輝雄正式自己創業做油漆。
從高峰跌落深淵
張輝雄創業後,林葉對他說:「自己做老闆了,有幾個原則一定要做到。」林葉要張輝雄老老實實做生意,不要偷工減料,不要去應酬。把要應酬的時間、金錢用來提升品質讓客戶認同。
張輝雄謹記著林葉的叮嚀,雖不應酬,堅持品質的他卻很快就有了廣大的客戶群,業務蒸蒸日上。五年後即買下屬於自己的房子和工廠用地。
民國八十五年,雄心勃勃的他往大陸拓展版圖。就在飛往上海的第二天,一個晴天霹靂讓他匆匆趕回──被下游客戶倒債一千三百萬。
其實,這個客戶的財務危機張輝雄不是沒耳聞,葉玉鳳也勸過張輝雄要小心。「他帶著兩個幼小的孩子來我家,懇求我一定要幫忙,我就是硬不下心來。」張輝雄說。
由於資金已轉往大陸投資,被倒這一筆龐大金額,工廠馬上陷入營運資金週轉不靈的困境。張輝雄帶著家人上樂生療養院,和金義楨、林葉開家庭會議。當張輝雄宣佈工廠面臨週轉不靈的困境時,所有的人都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問:「怎麼可能?」
葉玉鳳說:「當時工廠營運很好,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順利,大家都認為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他一講,才知道被倒債了。」
那個晚上的氣氛十分凝重,林葉告訴張輝雄不能逃避,該還的一定要還,從外人先還,最親近的人排在最後。
籌不出營運資金,開出的票據將會一張張跳票。於是張輝雄找來債權人,說明自己有心解決的誠意,並將所有財產由債權人處理,但請留下工廠讓他營運來還債。
幾年來辛苦打拼的成果,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工廠是留下了,但房子、土地被拍賣。而張輝雄篤實的處世之道,這時候也得到了迴響。
房子被拍賣前,一位鄰居來按門鈴,開口問:「房子要被拍賣了,你打算如何處理。」張輝雄表示想用優先權買回來,正在想辦法籌錢。想不到這位鄰居竟然主動要借給他兩百萬。
「當時我是感動到眼淚掉下來,僅僅是鄰居而已,對我卻是這麼信任。」張輝雄說。
劈荊斬棘渡過難關
一切從零開始,不,該說是從負數開始,而往後的路將更是備極艱辛。由於信用度破產,銀行貸不到款,所有資金週轉皆得找民間金主換票。在風聞金主亦有信用危機後,張輝雄選擇不找金主換票,在週轉不靈而跳票時,四面八方的指責接踵而來,讓工廠營運更是雪上加霜。
「如果讓金主那邊跳票,他一定會把所有責任賴到我頭上。」張輝雄說:「那時候被罵得狗血淋頭、被吐口水,我都默默一肩扛。」
事實證明張輝雄的考慮是對的,不久之後,金主垮了。張輝雄這才向債權人解釋,並誠懇表示給他一點時間,一定會償還所有債務。
「那段時間真的很累,很辛苦,連我妻舅的薪水也曾好幾個月發不出來,雖然妻舅主動提出降薪一萬元來共度難關,但我仍一度很想放棄。」
張輝雄向林葉提出放棄的念頭時,林葉鼓勵他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站起來。林葉說:「你所欠的債是別人辛苦的血汗錢,別人可以不負責任倒你的債,你不能不負責任,該還的一定要償還。」
在林葉「戲棚下站久就是你的」鼓勵下,全家人咬牙苦撐,就是要同心協力拼過這個難關。為了增加收入還債,葉玉鳳曾去賣菜;之後再做「矽利康」加工補貼家用。
人體刺青,是張輝雄很不認同的,但這時他突然想去研發刺青色料。當他把這構想向金義楨和林葉提出時,立即招致反對。
張輝雄向金義楨解釋,既然刺青是避免不了的時代潮流,何不去研發對人體無害的色料,引導刺青師父也要重視人體健康。這個說法獲得金義楨的認同後,張輝雄向衛生署提出輔導需求,但當時衛生署並無這方面的資訊可提供。
於是,張輝雄自己找國外一些色料資訊,只要對人體有害的原料,即不在考慮之列。就如金義楨說的:他的腦筋很好,很有天份。經過不斷努力,無毒色料終於研發成功;經向業界做產品說明後,也如他所期待的,刺青業界開始重視色料的品質。
張輝雄說:「在我最艱困的時期,矽利康加工和刺青色料,帶給我很大的幫助。」
義無反顧反哺報恩
在張輝雄的心目中,金義楨和林葉是他的再生父母。生平中第一次購車,就帶著兩位老人家環島旅行。旅程中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到花蓮時夜已深,帶老人家回靜思精舍看一看,原想繞一圈就離開的。大概是車子的聲音驚動了已休息的常住師父,出來一看,趕緊請他們進入,還為他們升火煮熱食。
「連上人都起來接見我們,真的很不好意思。」張輝雄說。
民國九十二年,金義楨二度中風而無法自主行動,生活起居全由年紀一大把的院友辛苦照顧。張輝雄看在眼裏,心裏有了決定。張瑞祥往生時,他正服役於外島,無法回來送影響他一生命運的伯父最後一程,是心中永遠的痛。現在,生命中的明師病了,他不要再造成遺憾,要及時把握反哺的機會。
雖然債務尚未還清,張輝雄與家族商量後,決定聘請外勞來照顧金義楨。當他向金義楨提出決定請外勞時,深知張輝雄經濟狀況的金義楨強烈反對。
張輝雄說:「以前我們都聽您的,但這件事不能讓您做主。」外勞一請就是四年,費用是由姊弟分攤。但不可諱言,以他的經濟狀況而言仍是個不小的負擔,張輝雄是甘之如飴。
葉玉鳳說:「這個家跌倒後能再站起來,樂生療養院的兩位老人家功不可沒。我們只是做我們能做,也是該做的。」
如今,張輝雄除了自家姊弟的債務待償,所有外債都已還清。因在樂生療養院受了兩位老人家的薰陶,而深懂知福感恩的葉玉鳳說:「上天還是很照顧我們的。」
沒錯,在張輝雄最困難的時刻,上天為他開了另一扇窗。而這一扇窗,如果他沒有以誠心和毅力來面對,還是不打開的。
十年,最困難的十年已過去,過程之艱辛不足為外人道。如今雖還不到無債一身輕的時候,但心很踏實。因為林葉殷殷叮嚀「不要欠下別人的債」,他確確實實做到了。
攝影:潘淑菁
2008.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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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菁美眉拍這張照片時 張兄似乎很激動 是悲是喜呢?
場景有些逆光 不過淑菁拍的不錯 故事寫的高潮迭起 非常動人心弦 日本俗話說 老人的智慧勝讀萬卷書 在這兒也能看到
Tellme 師伯
拍照的那天是96年12月16日
那天是新加坡電視來彩訪爺爺與師姑
與張輝雄在大樹下聊天
他哽咽訴說生意失敗那段日子
爺爺與師姑如何照顧他一家大小。。。
我只是運氣好
矇到了的
拍照的技巧
我真的還不行
謝謝你的鼓勵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