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鹿街老家的鐵捲門，
因潮濕生鏽，
已經好幾年沒拉下來過。

老媽嚷嚷著乾脆將木門換成白鐵門，
也唸了好幾年。

去年，
左鄰x先生因沉迷賭博，
向好幾家地下錢莊借錢，無力償還。
地下錢莊不擇手段的討債方式，
整條街的住家都擔心受波及。

僅一牆之隔的我們家，
老爸往生後，
一棟房子住著兩個年齡加起來一百三十歲的女人，
晚上只靠木門細細的栓子把關，心裡總是毛毛的！

換安全的鐵門，
已經有迫切性的需要。

可是，
依台灣習俗，
要等老爸「對年」後，家裡才能整修房子。

我跟老媽說，
反正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
晚上就到成功東街那邊睡覺。

老媽卻擔心萬一地下錢莊叫錯門，
在無人回應下，
放一把火燒了房子怎麼辦？

因著老媽的執著，
我只好夜夜提心吊膽的陪老媽撐到換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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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長的一段日子，
白天絡繹不絕的開著雙B、穿著黑西裝的陌生人進進出出，
已經夠叫人心驚膽顫了。

最恐怖的是，
每隔一、兩週，
不是早上起來，
看見整條街撒滿厚厚一層的冥紙、牆壁都用紅色噴漆寫著：
「xxx欠債還錢」……

就是晚上睡著正香甜時，
會被好似千軍萬馬的腳步聲、急促的敲門聲、夾雜著三字經的叫囂聲、猶如炸彈的鞭炮聲……驚醒。

幾番折騰後，
有好一陣子，
感覺上好像又回到九二一地震後的那段日子，
夜夜睡不安穩。

有一次，
老媽半夜被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驚醒後，
再也睡不著。

接著好幾天，吃不下飯；
白天昏睡，夜裡做惡夢，
整個人軟趴趴的，有點失神失神的。

起初，
以為是半夜開門看個究竟，著涼了。
看過醫師也吃了藥，還是老樣子。

鄰居太太建議老媽去收驚，
老媽很難接受自己都七十幾歲了，
還要去找人收驚。

沒辦法，
我這個做女兒的，只好充當現成的收驚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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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老媽一再提起：
鄰居陳先生告訴她，前一夜的鞭炮聲中夾雜著槍聲……

老媽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二二八事件，
我推測老媽可能將夜裡的鞭炮聲與槍砲有關的舊經驗做連結。

於是，
問老媽：「二二八事件，妳有親眼看到人開槍嗎？」
老媽說：「沒有！」

「那二次世界大戰，美軍空襲的情形怎樣？」
老媽訴說著當年美軍轟炸機掃射，
外公帶著他們七個孩子躲警報的往事……

等她說到一個段落，我接著問：
「妳有親眼看到美軍的低空掃射？」
老媽說：「掃射的時候沒有。
躲在防空洞，聽到掃射的聲音很近、很大聲，都不敢出聲，
等安靜了，才敢偷偷探頭去看飛遠的飛機……」

我又問：「聽到掃射的聲音，妳會害怕嗎？」
老媽想了想：「不太記得……害怕也沒有用。」

我接著問：「外公沒有問你們會不會怕？」
老媽說：「妳外公一個男人要養七個孩子，顧肚子都來不及了，
哪會問這些？」

我聽了，
心疼十歲喪母的老媽，連害怕的權利也沒有，
鼻子一陣酸，眼淚掉了下來。

「媽，妳小時候真得很歹命喔！」
我同理老媽童年沒母親疼的辛酸。

同時，
藉著深呼吸讓自己的心平穩下來，
接著問：
「那你覺得最近晚上的鞭炮聲像不像小時候美軍掃射的聲音？」
「嗯！很像！」老媽恍然大悟的說。

我試著跟老媽解釋，
鞭炮聲勾起了六十幾年前，美軍低空掃射時，被她漠視或壓抑的害怕……

試著向她說明：
每個人不管年齡多大，內在都有一個需要人照顧的內在小孩……

「媽，妳十歲就沒有母親，空襲的時候，外公又不知道小孩子會害怕，
沒有給妳惜惜……現在，妳要給自己惜惜……」
我用著很柔很柔的聲音跟老媽說。

接著，
我請老媽將她的雙手放在心窩上，再將我的手放在上面，
請老媽在心裡跟著我唸：

「害怕沒有關係……
聽到槍炮聲大人小孩都會害怕，妳害怕是很正常的……
害怕可以說出來……
現在，七十幾歲很會照顧人的寶蓮在給妳惜惜，
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阿朗陪伴著……
我們都很疼妳、很惜妳……
妳不是一個人面對害怕，有我們陪著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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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了槍聲與二次世界大戰美軍轟炸機掃射的連結，
安撫了那個躲在防空洞，很害怕卻沒有母親惜惜的內在小孩，
老媽才恢復正常。

這樣的經驗，讓我體會到：
當父母年老時，
我們有能力、也願意轉過身來，把他們當小孩疼、當小孩惜，
也是一種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