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13 18:18:22夜華蓁

聖人的包袱太沉重!──《孔子》雅俗兩難


今年的賀歲片《孔子》在眾多強片環伺下隆重登場,挾著中國的經濟崛起和全球的中國文化熱潮,此片由中國官方大力資助籌拍與宣傳,更勒令強片《阿凡達》提前下檔以減少對《孔子》的衝擊。種種舉措,看在隔海的台灣觀眾眼裡,不由得想起戒嚴時代國府宣傳政策大片的若干相似性。但更令人感到反諷的,是當年在文革中批孔的共產黨,現在搖身一變為宣傳孔子的推手;而曾經以中國文化傳承者自居的台灣,則受到去中國化的影響,反而對傳統文化很冷漠﹝台灣當紅的文化是建構「台灣精神」﹞。這也讓明眼人看清,中國文化還是中國文化,孔子也還是孔子,沒什麼改變,變的只是兩岸統治者的政治利益與策略考量。批孔與揚孔,此一時彼一時,端看統治者的利益需要,如此而已。

其實《孔子》這樣的題材要搬上大螢幕是吃力不討好的,自漢代獨尊儒術以來,儒家文化已被歷代統治者用作鞏固秩序和禮教的工具,孔子的形象也被神化成至聖先師和不逾矩的聖人。小時候教科書上選錄《論語》,充滿仁義禮治的教條,總是給人空泛和陳義過高的印象,難以引起共鳴。要拍成電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八股宣教,提不起觀賞的興趣,除非拍成戲說孔子。但問題來了:孔子的形象是如此神聖和僵化固定,誰敢挑戰它呢?君不見《孔子》劇組事前放出風聲,將加入孔子會武功和孔子與南子的曖昧感情,便遭到了孔家後人的抗議和提告,這固然是為電影做了免費宣傳,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孔子雅正莊嚴的刻板形象作為中國文化的典型代表,是不容許與通俗化和商業化設計掛勾的。那麼要如何維持孔子的神聖形象,又加入通俗的元素來吸引觀眾呢?在雅俗之間取得平衡,無疑是《孔子》面臨的一大考驗。

不過對於真正了解儒家精神的人來說,《孔子》的難題是如何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表現仁義禮治的精髓,如何讓孔子僵化的聖人形象回復到平凡人性的感動,這些都是不容易掌握的地方。雖然沒抱什麼期望的看了《孔子》,看完之後果然有些失望和遺憾,但以中國人目前的聖人迷思和道德完美的文化追求心理而言,《孔子》難以擺脫聖人包袱也不令人意外,編劇縱想顛覆孔子形象也不敢突破官方和學術界「重大歷史題材不得隨意改編」的框限 ﹝據說《孔子》的劇本每寫好一進度,都要送交孔子研究的權威專家審查﹞,《孔子》於是只能以中規中矩、白話的《論語》語錄來宣揚孔子思想,卻不免流於表面;再改編子見南子、顏回之死來挑動觀眾的想像力和製造催淚效果,在容許的範圍內打一下通俗化的擦邊球。於是給觀眾的感覺就是孔子無庸置疑的偉大,他的仁愛思想不需要經過檢驗,他的學生都義無反顧的追隨他,言必稱夫子,顏回更因挽救孔子墜入冰湖的書而亡。美女南子也是孔子的粉絲,並且很神奇的在短短幾分鐘的會面裡完成從蕩婦到知己的境界提升,這當然也是孔子偉大的人格感召啊。

所以觀眾看到的還是孔子的偉大,而不是孔子為什麼偉大,所謂的表面化就在於此。至於電影的兩處改編,顏回之死和子見南子,都各有優缺點。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學生之一,史料記載中的他窮困而不改讀書好學之志,似乎是長期飢餓營養不良而死的。這種死法太平淡了,電影中改成救書而死,的確夠慘烈煽情,表現出儒家對文化的重視和顏回對老師的敬重,重到可以捨生救書,不過卻可能收到反效果:顏回成了不知輕重、墨守師道、有違儒家仁愛精神的書呆子。仁者愛人也愛生命,為書捨生豈非對孔子仁愛思想的最大諷刺?顏回變成了老師的跟班和影子,缺乏個性與自我的生命價值。而子見南子這段引起孔子後人抗議的改編,則有許多有趣的火花閃現,可惜蜻蜓點水,考驗觀眾的領悟能力。

看得出編劇參考了《鶴林玉露》和林語堂的獨幕劇,將《論語》和《史記》中美而淫的南子形象,改成了美麗聰明有治國才能、甚至有女性意識的女子,她久慕孔子大名,卻也想試探孔子的學問與定力,媚態可掬地問孔子的第一句話就是:「夫子常說仁者愛人,這個愛人裡面包不包括像我這樣名聲不好的女人呢?」確實勁爆,儒家的愛人,帶有男性中心的道德教化色彩,聲名狼藉的女人會引起儒家的同情還是指責?史料中給我們的印象都偏向後者。南子這一問,確實質疑了儒家的父權教化中心。

南子接著又問《詩經》都是男女情愛之詩,要如何解讀?孔子當然已感受到此女的犀利與挑逗性,趕忙回以「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電影對白以情思深深而沒有邪念的白話文代替﹞,南子對著孔子吐氣如蘭,又說天下男子都是貪財好色,想請孔子進宮教化人心,並時常見面,孔子則推薦自己的弟子進宮,並說了一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很高明的規避了南子的誘惑﹝避免誘惑的最好方法就是不給對方任何可趁之機﹞ ,同時感嘆世道人心本就是好色者多於好德者,流露出自我堅持和曲高和寡的寂寞,也有暗諷和規勸南子之意。此刻,聰明的南子懂得了孔子的孤獨,收起情挑之心莊重答道:「世人很容易了解夫子所遭受的痛苦,卻未必能體會夫子在痛苦中領悟到的境界。」孔子遂感動得熱淚盈眶,與南子互相以周禮向對方下拜,表達感謝與尊敬知己的心意,完成「發乎情止乎禮」的儒家教化大業。

這場改編的精彩之處,在於孔子的男性道德教化與南子的女性主義閃光的交鋒,將南子從蕩婦提升到知己,與孔子惺惺相惜,擴展了仁者愛人的涵括面﹝接納了蕩婦,而非將她們妖魔化﹞,但其侷限處還是蕩婦必須受到感化,崇拜男性教化者並依禮而行事﹝編劇不敢逾越這條底線,否則過不了關﹞。而且這場會面戲由於過程很短,關鍵台詞又是《論語》中的文言文,對《論語》不了解的觀眾根本不知道孔子說話的用意,也很難明白南子為何一下從輕浮變為莊重,還能夠贏得孔子的感動,兩人之間的對話和心境轉換都有點倉促,缺少足夠的情緒鋪陳。即便如此,南子的形象還是比顏回豐滿許多,敢於挑釁孔子,在聖人面前賣弄風情,是個壞得很有個性的女人。

在我看來,南子所體會到的孔子的孤獨,正是儒家最令人感佩的精神,也就是孟子所說的「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理想主義堅持。理想主義者常與社會主流背道而馳,受盡失敗與嘲笑,卻像傻子般無怨無悔,因為如此不合時宜,所以注定孤獨;也因為不改其志,所以執著而動人。可惜這樣的精神,電影沒有充分的發揮,孔子的禮樂治國理想在墮三都之後受挫,開始了流亡出境、周遊列國的顛沛生活,電影像是流水帳般的演繹了問道於農、陳蔡絕糧、顏回和子路之死等情節,觀眾卻沒有很大的感動,就是因為仁義禮治的堅持和現實人性的殘酷好戰、爭權奪利的衝撞力不夠,這個過程沒有通過具體的事例展現出來,也就體會不出孔子和其學生守道不移的價值所在,使得《孔子》流於平淡和宣教。這也正是《孔子》的尷尬之處:對了解儒家的觀眾來說,《孔子》的思想太表面,鋪陳不夠;對一般觀眾來說,《孔子》又有點悶,通俗趣味不足。雅俗兩難與聖人包袱,使得《孔子》綁手綁腳,做足功課卻顯得力不從心。

《孔子》突顯了中國電影在意識形態的鬆綁上還有很大的努力空間,當「重大歷史題材」的電影能夠在中國採取多元角度的自由創作時,不用勒令好萊塢強片下檔,觀眾必會有主動走進電影院觀賞的意願。

(201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