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的故事無論多麼庸俗，對當事人而言都是美的。

想到我戀上羅傑斯建築的歷程，無論是因為當時年紀輕，容易為感官所誘惑，抑或因為他提出某種建築理想性，所造成的迷醉效果所致，在他得獎之際，我還是願意面對這舊情愛不厭其煩地推敲、回顧。

讓羅傑斯聲名大噪的建築，都是他以獨特的手法所表現出來的『高科技(Hi-tec)』風格。這獨特的手法，我稱之為『內臟美學』。

所謂『內臟美學』就是本質性地掏心掏肺跟觀眾以『真』相許也。

以往建築中，躲在內裏層的許多服務性構造與設備，因為沒有特別設計而隨便不堪，又只是作為供應或排泄之用，對建築創造空間的主體性而言，那只算是從屬的地位，所以常常被安排到建築中最不被注意的角落裡去。

羅傑斯的想法剛好相反，認為這些服務性的構造與設備才是構成建築本身的主角，才是最該被器重的一部份。於是，他把所有以往暗藏著不見天日的建築零件，給一五一十地向外翻轉過來，讓所有的人直接面對『最真實的建築內在』！

這樣的翻轉有一個最實質的效益，就是讓內部空間完全被清理開來，如此便可以形成一個沒有任何管道間阻礙的開放型空間；而這種空間的好處是機動性強，隨時可以變換隔間的方式。這個建築理論的成形，乃源自龐必度中心的需要：因為現代美術的大型作品需要大面積、自由而活動性高的展示方式，而這種內部毫無阻礙的空間就非常合適。

被翻轉到外面的那些管道間、樓梯間、廁所等，經過一番美妝後搖身一變，灰姑娘成了舞會的焦點公主！

這裡玩了一個智性上的精彩遊戲，而且是超浪漫的那種。

我們眼前看到的建築立面，是一整個幾何造型堆疊出的眼花撩亂，充滿了一種無法明說的『有機』感，好像每個物件都有他背負的『必然』使命，而他們全被安排進這場建築的『機理』裡。而這些必然性，也構成了他們得以面對世人的強力理由。最有趣的是，為何以往都是躲著的？都是被隨便安排著的？

這在空間處理手段上的翻轉，也同時象徵了某種價值的翻轉。這裡的價值翻轉在外在形式上，當然是為這群一直默默守著建築、死心塌地為建築使用者服務的無名英雄來正名；在意識型態上，這種以往帶有空間價值的歧視性，在此也被嚴重地批鬥了一番。為何廁所不能裸露在外？為何通風管不能被妝點、不能用高級材料？為何不將好用常用的洗窗機，直接而且永久地掛在屋頂上？

社會主義者瀰漫在自己幻想的正義中，不小心就把自己認作是英雄。我也當過年輕人，這心神狀況目前我已經很清楚了。

羅傑斯是位社會主義者，他投入工黨，也為工黨所器重，到現在還是大倫敦地區建築與都計顧問團之主席。這令人想到跟他同時代的日本「代謝派」大師黑川紀章，最近以高齡七十二，還興致勃勃地角逐東京都市長之選舉。他們都屬於浪漫主義者，會為一種理想理念而一生堅持的人。相較之下，冷靜而理性的Norman Foster福斯特，就算事業版圖更龐大、影響層面更寬廣，可是他大師就是不涉足政治，讓真正改造世界的權力留給政治人物，而他自己落了個輕鬆，只守在空間設計思考者的本位上，做屬於自己可有的貢獻。二者都被稱是大師，卻走著完全不同的道路。

雖然我現在對羅傑斯已經沒了以往的熱愛，但在此必須澄清一件事：這絕不是我瞧不起他那個『內臟美學』的致命錯誤（見上篇的討論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hoti518/3/1283840407/20070409162902/），一個理念在還未經時間的驗證下，怎能就其成敗而論斷其成就！

我從來不否定羅傑斯的建築成就，雖然我還是想挑侃他說，他得的普立茲克獎是個安慰獎，因為一堆比他年輕有為的新大師，都已經早超過他的成就了，他如何實至名歸地享受這份榮耀呢？

唉！大勢已去，羅傑斯的最輝煌時代已經過去。

對過去的愛，不是不愛了，而是環境已經變了，而我的心態也變了。
理智的激情代替了感官的縱欲，就是這樣的變了。

Lloyd s Building(洛伊銀行) - London 1985 - Richard Roge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