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01 10:56:45嘻皮偉

復刻鬼屋



        天要亮了。

冬日城市泛開單純的湖水藍顏色,你見過嗎?在太陽尚未出來之時,一束一束光線自天空背後滲透,所有一切都灰灰藍藍的。配上一支情歌當主題,大約就是音樂錄影帶裡某個慣常飽含寓意的鏡頭。我也許適合走過沒有車輛奔馳的十字路口,獨自在紅綠燈尚未清醒的枕木線上發呆怔忪,成為城市風景的一部份。幾個簡單的字打在畫面上,可能是「想念的樣子」,可能是「一個人的路口」,也可能就只是「啊!奇怪」。

    啊!奇怪,為什麼心底有個人可想的時候,人總是特別容易發呆呢?

    這些鏡頭配置應該是你的專業。你一個人在英國學電影,跟我搬離父母的房子,一個人到這城市工作、生活的樣子類似嗎?花很多時間處理手邊不斷新增的工作,偶爾朋友相約吃飯看演唱會;大部份的時候都是一個人,感覺高樓大廈、人車喧嚷、春去秋來跟自己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時間彷彿不動了,像書本間被摺起來的那一頁,停在幾個很簡單的句子上,淺薄的快樂與憂鬱。

    已經好長一段時間沒法兒在MSN上遇見你,說點兒關心的話。越洋電話少了,E-mail少了,連FACEBOOK上也不再常有近況留言。我不懂你畢業論文的拍攝進度,因此也無從關心起。

    決定寫信給你,是因為想起你說的,溫度。

    用美工刀仔細削了枝鉛筆。淡淡的木頭味讓我想起小時候轉個不停,班上那個公用削鉛筆機。紅色的身體被筆芯畫得亂七八糟,碎屑滿出來沒有人要倒,這種小事總引起老師的不高興。我想起那個氣味,很舒服,也很無聊,沒有甚麼事值得放在心上擔憂的無聊。

    後來,好像就找不到那種無聊了。

    我一直記得你說的那個場景,前陣子的事。你與幾個剛剛熟稔的朋友到pub裡喝酒,昏暗燈下,店裡的顧客看書看報,也或聊天發呆,像誰家的客廳般,大夥兒下了工回到家,各自賴在屋裡的一角,安心慵懶。你其實已經習慣這些事,夜裡總要的喝幾杯、店家的炸魚薯條甚麼的,彷彿你也是其中一位家人了。

    離開的時候,朋友忘了東西又折回店裡。你索性獨自坐在路邊等待,幾杯酒的熱度還沒消,也不覺得冷。就這樣沉默坐著,觀看深夜的倫敦。滿路英國腔的白人、跟台灣不一樣的計程車、好霧,看不清輪廓的房子,你開始莫名覺得驚慌。

在一切都看似已安定習慣而熟悉的時候,你才察覺自己所在的陌生,無所依靠失去溫度,竟一個人孤獨地哭了起來。

    你想念所有可以指稱的溫度。媽媽下班趕回家煮飯,那鍋湯的溫度;牽我的手,走過一條漫長馬路的溫度;速食店裡,小朋友鬧哄哄點餐,吵架的溫度;東北季風刀一般颳過臉的溫度、一筆一劃寫中文字的溫度……

    像一間遭人遺棄的屋子,不斷想起過往擁有的熱鬧,卻只是更明顯預見之後的殘破。

    你可能忙碌得壓根不記得這件事了,可是我記得。我想寫封信給你,用筆工工整整寫在我挑選很久的信紙上,把屬於我的生活,以及溫度,裝進信封貼好郵票,寄出去給你。

    擁抱你,也安慰了我。

    我換了一個新工作。一個多月了。

    是一家饅頭店。

這樣的店讓你想起甚麼?

永和豆漿?燒餅油條?清晨未醒的人行道上排滿幾張方桌,幾把椅子,爐上煮著一大鍋純白色的豆漿,四季都是同件白色內衣的山東老頭,一杓一杓問客人豆漿甜鹹。包子、饅頭於蒸籠裡鬧熱滾滾地嗆煙,白白嫩嫩,撕開來一口一口配著豆漿,一天就甜膩膩地醒過來。

那是早餐店,不是饅頭店。

我工作的饅頭店很特別,正確說來,應該稱作一家咖啡店。咖啡配饅頭已經夠特別了,它卻還有一個很美的名字,叫「復刻時光」。

復刻時光咖啡店,不賣蛋糕賣饅頭。我應該解釋得更清楚些:所謂的饅頭可不是山東出品必屬超大,吃一顆飽一天的那種。是讓改良過的饅頭取代一般海綿蛋糕做為糕點基底──塗上鮮奶油,加一顆新鮮草莓,就變成你最喜歡的草莓蛋糕;豪氣地擠滿巧克力醬捲起來,便是甜而不膩的饅頭瑞士捲。其它還有蒙布朗、黑森林,年輪甚麼的。饅頭本身的麵粉量跟配方當然也經過修正,不那麼結實,更容易入口,比一般蛋糕小一些。

我喜歡店裡的巧克力波士頓,外表看起來乾乾硬硬的,吃進嘴裡卻立刻綿綿地化開來,與糖粉還有巧克力奶油混和,吞下一口便彷彿甜蜜地看見神的光。

老闆娘已經七十幾歲了,口齒清晰身體健壯,天天毫無煩惱的樣子。負責饅頭製作的是她兒子進哥,自己則負責煮咖啡或其它飲料。好喝歸好喝,但先決要件是得有那悠閒工夫等上它十幾二十分鐘(如果老闆娘沒忘記的話)

加上我,三個人每天在深淺不一的原木板裝潢裡懶懶散散過日子。尤其到了黃昏,那晒得到陽光的落地窗邊,是幸福出奇的座位。怪的是無論生意好壞,客人一踏進門也頓時會感染這百無聊賴的悠閒,願意花很長的時間選饅頭,再花很長的時間選飲料,然後選杯子。

對,選杯子。

面試店員頭一天,我就悄悄喜歡上這家店了。因為老闆娘跟你一樣,都是杯子狂。

吧台後方掛滿杯子,各式各樣拿來用,而非收集的杯子。玻璃杯陶杯瓷杯鋼杯,黑色馬克杯、深灰馬克杯、墨綠馬克杯,我分不出差別的馬克杯。客人能夠自由選擇喜歡的飲料杯,但我強烈懷疑這一切,都只是起因自老闆娘私心想用而已。

我向老闆娘說起你對杯子的執念,連倒同一瓶礦泉水,你都能夠換上八、九個在我來說根本長得一模一樣的杯子。還有我公寓裡,你自己改裝(當然是我負責敲敲打打)的活動晒衣架上頭勾滿的杯子。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了,老闆娘問甚麼時候也去她家釘一個。

我還是好的,只是常常想念你罷了。你寄給我的SILK CUT剩最後一根,捨不得抽,怕抽光了甚麼。(我得自首,偷偷將你其中一個馬克杯拿來當煙灰缸,大杯比較好裝嘛)

你不在,你忙碌,你總無法聯繫,我沒有辦法不擔憂。擔心你,擔心我們,擔心愛情。

老闆娘看我這個樣子,為我說起她年輕時的故事。

十二歲老闆娘就因家境關係,被賣給村裡的大戶人家當小姐伴讀。民國三、四十年代,明明一切動亂得毫無可依,卻是她生命裡最美,最真實不滅的時光。

小姐大她一歲,說是作伴,其實更多時候,都是小姐在照料老闆娘的生活。跟私塾老師學了幾個字,她們就在書房裡一起拿毛筆練習。農庄夜裡熱熱鬧鬧酬神,趁著沒人注意,偷跑出去跟村裡那些野小孩一起放鞭炮。一起被罵、一起跪著認錯、一起被罰限時縫個漂亮手絹兒。

稍微大點兒以後,家廟正逢修建,一群工藝師傅住進家來。她們也沒怎麼禁忌,不肯老實獃在房裡,總喜歡混在往來忙碌的男人中,對廊下的剪黏、交趾陶,門上的彩繪浮雕指指點點,嫌這吊筒顏色太素、抱怨那剪黏花瓣不夠精細,連是燕尾脊還是馬背脊也可以爭論半天。

工藝師都是有脾氣的藝術家,一時火大跑去告了小姐的父親。這下子可不得了,老闆娘被吊起來打了好幾鞭,家裡的一群女人求天求地這才放下來。兩個人躲在房間裡哭得鼻涕眼淚停不了,再不敢踏出房門去。

小姐的父親打一打氣消了,冷靜下來便後悔出手太重,十五、六歲的小女生們懂甚麼呢?不過是玩心太重而已。又礙於拉不下臉,偷偷私底下拿了藥給老闆娘,教她自己好好照顧傷口。

說這些故事的時候,我跟老闆娘就坐在店裡的落地窗邊。放學時間,一群小朋友被安親班老師領著,兩兩經過店前,吵吵鬧鬧的一長排。更遠一點的馬路上,行道樹在風裡輕輕搖晃,車子經過,小葉欖仁撒落一把指頭般大小的黃葉。隔著窗,屋子裡的時光凝滯不動,一點一點被復刻起來。

老闆娘從來沒有想過,她連愛一個男人都不會了,更遑論愛一個女人。是的,她們兩個人發展出一種既默契又曖昧的情感。也許早已忘記第一次親吻是正確時間,可是老闆娘說她永遠記得那碰觸的氣味,以及溫度。

她說,那種軟軟柔柔,毫無抵抗能力也不願抗拒的沉溺,好像被永遠地,一輩子地留了下來。

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已經可預見你的回答了。如此情感相融又經過時間磨合的伴侶,不正是愛情最單純存在的真義嗎?

只是那是四十年代啊,鄉間女人浸豬籠說不定都還義正嚴詞的時代。兩個人的情事終於露餡,被關起來的老闆娘一度以為自己要被殺掉了,可更擔心的是小姐,不曉得會被如何處置。

像快轉鏡頭停不下來,一切失去控制。人生可以很緩慢很緩慢一點一滴,眷戀地過,花一個白天看池裡的魚,講一夜無聊的話,在床上擁抱著甚麼也不做;同樣的,人們也有殘酷冷眼對待一切的本領。老闆娘一夕之間就被嫁出門了。

小姐的母親親自說媒,將老闆娘嫁給隔壁村推車賣饅頭的年輕人,眼不見為淨。被送回家等著之後出嫁的某天,小姐趁混亂偷跑過來,收拾了一包細軟,認真對老闆娘說:「我們離開這裡吧?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

老闆娘一直不懂,被所有人捧在手心上保護的小姐,在這樣的當下,一切無藥可救彷似深淵的時刻,眼睛怎麼還能夠充滿光芒,煥發勇氣。她自己已經恐懼得無力生存,卻仍被溫暖地握住手。

小姐與她約好夜裡在村口的榕樹下相見。

我其實沒有辦法再繼續聽見故事的結局,像我們長大之後,便懂得每一個童話的背面一樣。

杯子。

好幾天前,大學時好朋友阿斌的船停靠台灣卸貨(就是有肌肉崇拜症那個壯漢阿斌,你也見過的),我們大半年沒見過面,他已經升二副,錢越賺越多,頭也越來越禿。見面時一股腦兒給了我十幾個杯子,我才想起來,每一次問我紀念品,我都索性請他買個杯子,這些杯子是他周遊列國去幫我找來的。

那天聽完故事,我將這些杯子一個一個放在公寓的小矮桌上,裝好水,深深淺淺,假裝你已經用過這些杯子。

你不在,我自己把杯子洗好收妥。你不在,我自己在陽台邊抽菸、剝橘子。你不在,我一個人遛狗。你不在,圍巾顯得有點長。你不在,寂寞拔刀相助,坐在床沿跟我一起聽ColdplayTravisDamien Rice

然後,我哭了起來,在哀愁的故事裡,悲傷自己想念你的不安與焦慮。親愛的,我竟然沒有辦法讓你明白,在那個當下,我是多麼,多麼憂傷受困,又奮力吶喊地想見你。

老闆娘沒有赴約,小姐消失於村子。

老闆娘好像沒有愛過賣饅頭的男人,可是他對老闆娘很好,結婚之後,男人攢了點積蓄就帶她搬離這蜚短流長的地方。一直到男人死了,老闆娘老了,她才又回到這地方來。

「復刻時光」,她說起店名,是從年輕人用語學來的。復刻其實只是一種欺騙,跟小姐一起生活的那個屋子,後來門戶破敗無人整修,雜草叢生綠樹成蔭像個廢墟鬼屋一般頹圮了。時光回不來了。可是復刻也如同一種假裝,假裝一切安好,假裝沒變,復刻的假裝,給她安慰。

所有老闆娘曾經辜負的,都在這裡被完整地回應與愛戀了。

咖啡店留在老闆娘生命某一個過往的時空裡,不斷重覆放映,在流轉的變幻裡,模擬復刻,十分珍惜地留了下來。

失去陽光照料,房子會變得殘破;失去所依靠、眷戀的人或事物,人會顯得憂傷,沒有熱情、遺失勇氣。我好像懂得你坐在倫敦路邊所感受到的荒涼了。

愛包含很多情緒──焦慮、興奮、等待、自卑、憐憫、關心,像華美的屋子,可是一旦失去勇氣或自信,滅絕了對愛的期望,屋子便只能等待傾毀,成為一間鬼屋。

雖然我的公寓仍留在想念你的日子裡不肯移動,可是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定時好好打掃,學習耐心等待。因為我在,給你的杯子,以及愛,也都在。

夏天,屋裡有輕風掠過;冬日掀開窗簾,陽光便能晒進來驅離寒意,它不是一間鬼屋。

親愛的,我會將這封信帶著一起上班,等午後溫暖,把落地窗邊的陽光夾一點進去,仔細摺好裝進信封,寄出去給你。

讓你打開,晒亮你的心。我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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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奇拉˙365天 2011-02-26 21:12:22

沉溺在回憶裡的感人故事

我好像該把杯子拿出來使用才對

細心包裹沉睡在櫃子裡的杯子們

我善於囤貨啊

版主回應
杯子啊 哈
杯子真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啊

到底何時要一起玩這樣
2011-03-01 14:04: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