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在迷宮莊園裡流動的千纏萬繞姿態:我讀黃秋芳《崑崙傳說》三部曲
《崑崙傳說》三部曲於2020年重磅登場囉!仔細賞遊秋芳精心擘畫構築的崑崙山華麗仙境,會驚疑發現這根本是一處外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也繞不出去的迷宮莊園,這迷宮莊園不只是牢不可破的機關重重禁地,也是神獸、妖獸、靈獸們不為人知的艱苦修煉場域。
唯有愛能夠飛天遁地,打破所有的莊園迷宮結界與仙獸人的心靈晦暗處,創造幾乎不可能存在的熾熱燃燒與壯烈奉獻。尤其震盪人心的是,《崑崙傳說》三部曲中的親情經營,總是帶了點冷淡的遙望距離,彷彿唯有如此,才能催逼我們迅速成長;愛情故事則和死亡靠得相當近,致使那情感總濃烈得令人感到絕美與絕望,我們不得不深深相信:即使最終還是迎來了失去,也好過這一生從未相遇;在親情與愛情之外的,是庇護更多人的寬容恆久之愛,那是小紅星對開明及所有人的,也是開明對自我成長的迫切渴盼、對必須守護崑崙山與凡間的愛實踐。同時更是我們每一個人,立足於紅塵人世的愛承諾和責任。
而愛能夠在迷宮莊園裡持續以動人的千纏萬繞姿態流動著,是因為無論是高級神獸、妖獸、靈獸,抑或草芥凡人,全都戮力以赴地為著各自的人生難題量身煉製五色石,即便深知前路崎嶇坎坷,也要想方設法圓滿人生。
極愛《山海經》的秋芳,以獨特的切入點,織就一段又一段的烈焰情感牽纏,一站又一站的奇幻冒險旅程,以及一場又一場的殘酷懼怖戰爭,譜成精采好讀的《崑崙傳說》三部曲。從《神獸樂園》、《妖獸奇案》到《靈獸轉生》,每一頁都彩繪上鮮豔的色澤,那色澤裡有她精巧設色的密碼,懸浮搖曳著絕美的流光暗語,那是她最想向讀者訴說的純真童話,也是她最想創作的深邃小說。
一、 必須隔著遙望距離的親情
1. 孤兒白澤的迷宮莊園
在秋芳筆下,每一隻神獸的心裡都有一座找不到出口的愛的迷宮,他們大都是漂流無依的孩子。即便是流著陸吾血液的開明,也由衷認為像叔叔似的英招更好相處,如爺爺般的燭龍讓他有想好好抱抱的渴望。對開明而言,生父陸吾始終離得又近又遠,彷彿有一圈又一圈的透明圍籬橫隔在彼此面前。
分明不是孤兒,卻因為犯下大錯而過著像孤兒生活的開明,正滿心慶幸有神秘朋友白澤相伴時,卻不懂白澤為何在完成上古歷史知識指導後,立即隱身淡出,且始終對自己保持著一段疏冷的距離?
熱情天真的開明當然無法參透歷經劫難滄桑的神秘智者白澤。白澤是戰後孤兒,還是很多小神獸的家長,經營一座孤兒莊園,收養並守護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但,誰也料想不到,白澤竟豪邁地將喜歡的山神遺孤吉羊、如意,「強硬」送養給根本還是小孩的開明;連他一直既心疼又欣賞的妖獸相柳之子羊過,最後也毫無懸念地安排至人間歷劫作戰。
看似不受情感羈絆的白澤會這麼做,正是因為他清楚知道,沒有一段刻骨感情及和平歲月,能長存恆在、永不變質。因此,每一個人都要有「終將漂流無依」的準備,訓練自己在隨時發生巨變的世界裡變得更加壯大。
崑崙山仙界如此,更遑論平凡脆弱、煙硝四起的人界。九蛇城堡的晶鋼戰隊、楊岸的平民游擊隊、西島的秋吉兒碉堡、葉隨風的隨風農場,人人都是亂世飄零的孤兒,都為了在艱難的戰役中尋覓一絲絲活下來的機會而浴血搏鬥。
無論天上人間,再真摯深刻的情感只要一遇上戰爭,哪怕只是殘存的戰後陰影,也會讓那純粹的愛變得支離破碎,天女魃與應龍的故事如此,窫窳和貳負的故事如此,九蛇大人與葉隨風對決時的超意外結局亦是。弔詭的是,導致這些悲劇的緣由,不是因為愛消失得太快或愛得不夠堅定,而是愛在兵馬倥傯的亂世顯得太過珍貴,我們不惜用各種扭曲的方式守護它、保全它,就算是交出自己的性命也能毫不猶豫。
以致於秋芳在《崑崙傳說》三部曲中刻畫的每一種形式的愛,幾乎都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令人不忍直視,即便我們很清楚知道這正是戰事爆發或戰爭陰影籠罩下的唯一語境。
2. 大總管陸吾的曲折父愛顯影
《神獸樂園》中的真父子陸吾和開明,向讀者展演的是一段有距離的親子之愛,當開明終於大徹大悟並為小紅星的死流下悲傷的眼淚河時,陸吾也只是待在他的檸檬黃溶穴辦公室裡靜靜微笑著,連一句安慰的話語、溫暖的擁抱都不曾給予,他對開明的疼愛顯得壓抑克制。
也許是為了彌補開明的「類」孤兒身份,秋芳在《妖獸奇案》中,讓開明搖身變為「大叔」監護天才兒童吉羊、如意,看似是白澤任性遙控的一場鬧劇,但這一組「假」父子,竟溫馨熱鬧詮釋一段零距離的親子之愛。
不禁聯想起吉羊、如意的已故母神,曾為了戰死的山神丈夫而流下的眼淚河,因巨量的悲傷與疼痛而匯聚成第二十三座西山山脈。開明的那一條河無聲無息只隱隱流過陸吾的腳下,旋即停止,只換得一抹開明看不見也感受不到的微笑。吉羊、如意母神的那一條河,最後成為一道永遠的心靈傷口,同時也是一個溫暖的叮嚀,提醒兩隻小山神要化為一座山守護所愛的開明。這兩條眼淚河的去處,形成極為強烈的對照,明明起點都是濃烈的愛意啊!
陸吾其實愛極了開明,但他不能用一般人疼愛兒子的方式愛著開明,因為陸吾是崑崙山大一統世界的紀律維護者,是黃帝最倚重的大管家,陸吾的每一個動作和決定都足以影響眾人視聽,他不得不低調、謹慎。然而,開明絕對不是陸吾大管家身份的第一個無辜受害者,在《靈獸轉生》裡,秋芳交代了第二個無辜受害者是白澤。
陸吾當年在天地大戰時,曾以上古至陽寶物的「三陽開泰」救下父母剛慘烈戰死的重傷白澤,家破人亡的白澤自此反對權威,他相信天生萬物必定各有出路,可說是崑崙山的地下民主自由游擊隊軍師,他與陸吾的政治立場可謂大相徑庭,陸吾只得更小心經營他和白澤的「私交」。
這一對「假」父子關係不像開明與吉羊、如意那般單純、親密,陸吾對待白澤必須像對待開明一樣,甚至得做得更嚴苛、更疏離,陸吾始終不能用一般人疼愛兒子(或女兒?)的方法愛著白澤。
由陸吾帶頭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崑崙山和平運作原則,同時也是他對開明、白澤這兩個孩子不能言說,但「護短」意圖算是較為明顯些的父愛表現。
白澤必然也愛著陸吾,不然他不會在所有人都拋棄濫用摘星術的開明時,懷著「替陸吾教子」的初衷,主動接近開明的世界,為他打開知識之門。更不會在自己犯下盜用「三陽開泰」協助羊過轉生人間時,親自來到陸吾面前負荊請罪,且甘願自囚於北海極冰處,那是能讓隨身需要攜帶小火爐的白澤隨時喪命的地方(無敵聰明軍師白澤和《瑯琊榜》中的梅長蘇有著相同的病弱體質),愛子心切卻又不能明說的陸吾只得繼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建議」白澤改囚於燭龍的冰穴,那兒至少還有燭龍能照顧怕冷的他。
陸吾與白澤正是貫穿《崑崙傳說》三部曲中兩種不同的政治立場代表,也是兩種人生的選擇。秋芳高明之處在於她不打壓任何一方,即便她心中早有定見,她致力試著讓每一位讀者親自感受到:當我們做了選擇後,不代表一路都有陽光相迎,必然都有需要面對的人性灰色掙扎地帶,我們注定會失去一些什麼,也一定會擁有一些什麼。究竟哪一種人生更值得活呢?秋芳將答案交由讀者自己作答。
二、 「只許純愛,只能唯一」的愛情觀
1. 不能在一起,是一種祝福?
秋芳的《崑崙傳說》三部曲中的天女魃、海兒、依依,皆為深愛的人承擔超越過自己所能負荷的一切,而招來慘絕的死亡。就連窫窳也為了素不相識的巫陽而承擔過量的夢魘,最後導致自我毀滅,還增生出數不盡的小蛇人在人間作亂。秋芳以一個個觸及愛與死的慘烈故事,向所有讀者殘酷揭示:不是每一種愛的承擔,都會帶來美好的結果。
當一同穿走在愛的迷宮裡的兩人,有一人注定走向死亡時,對那個還留在迷宮的人而言,究竟是煎熬身心的狠絕詛咒?還是一種變相的人生祝福呢?秋芳在《神獸樂園》裡毫不手軟地大虐應龍,不只安排他殺掉早已被妖王旱魃控制的天女魃,還在他成功誅殺旱魃的時候,絕望地發現自己竟是親手殺死天女魃的罪魁禍首,兩人最初因天女魃的歌聲而結識相戀,最後也在天女魃的哀歌中終結牽纏數千年的戀情。這一幕撕天裂地的戀人永隔畫面,秋芳沒有讓他們留下任何對話,寂然無聲,往往負載最沉重的控訴與傷痛。
應龍究竟要如何走出失去天女魃的疼痛?又該怎麼面對那無能躲逃的巨量愧疚感?我們也許能在《妖獸奇案》中窫窳和貳負這對好朋友的相處上找到相關線索。
為天地大戰陰影所苦的極速之神貳負,被黃帝封存殺戮記憶後,在北海與溫暖的窫窳相遇,貳負像是黑夜遇見了光源,汲取光的同時,他也渴望能夠發光,讓自己更有資格和善良的窫窳並肩同行。奈何貳負背負的戰爭陰影實在太過強大(研判應該是患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兩股相反的力量相互拉扯撕裂著他,最終在見不得他受苦的忠誠部屬危的引導下,貳負親手殺了最愛的朋友窫窳,那一刻,我們彷彿也照見應龍殺死天女魃的悲摧瞬間。
和應龍不一樣的地方是,貳負最終再無任何求生意志,就這麼讓失去窫窳的沉痛、殺死窫窳的罪惡感,活活折磨死自己。為什麼應龍竟能在天女魃死後還繼續獨活了下來?甚至還能對白澤正面表示:「幸好,我們總是能找得到愛。」關鍵或許在於應龍和天女魃是在感情最美好的那一刻告別了彼此,天女魃從此成為應龍生生世世再也不可能複製的絕愛。
倘若,當初已被妖王旱魃控制的天女魃沒被應龍殺死,她僥倖活下來了,卻也必然活得不像自己,只能被動地任由體內的兩股力量噬咬撕碎自己直到崩潰裂解,她與應龍又將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
貳負殺死窫窳的悲劇,毋寧是應龍與天女魃後來如果還繼續在一起的恐怖預言。原來,不能永遠在一起,有時竟也是人生最美的祝福,這同時是秋芳力圖顛覆童話套路「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證明。她要讓閱讀《崑崙傳說》三部曲的大小讀者們明白,真實的人生一直都是艱難的,幸好,我們還有愛,且因為愛曾經存在過而能夠好好的活著。
2. 堅持,另一種絕美的永恆
《崑崙傳說》三部曲所呈現的每一段深刻烈愛,皆因為放置在戰爭及戰後陰影的語境裡,全都得以悲摧結局收場,讀來不免令人唏噓感傷,卻也深邃鑿刻出離亂動盪時代下,人們共有的哀絕宿命。不過,秋芳也浪漫至極地為可能隨時因戰爭而瞬間消逝的脆弱生命,創造另一種絕美的永恆,那便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純愛」的堅持。
看得出來,秋芳愛極神獸應龍,特別將在第一部曲《神獸樂園》中,因痛失摯愛而浪跡天涯、再無戲份的應龍,重新召喚回螢光幕前,讓他在第三部曲《靈獸轉生》裡,擔綱拯救凡塵的要角。不只如此,秋芳還讓應龍以極為傻萌的純愛方式出場,透過他的害羞「自首」,我們才得知原來天女魃生前的最後一道幻咒,竟是無論何時何地何事,只要一聽見「天女魃」的名字,應龍必定會幻現在那個現場。這是多麼浪漫、多麼夢幻的豪奢咒語啊!
如此一來,天女魃將永不消失,而應龍也能持續接收更多關於人們談及天女魃的故事細節,讓他無盡無涯的思念總算有了可以期待的出口。
秋芳安排應龍轉生人間,讓他在完成艱鉅濟世重任的同時,有機會以葉隨風的人設身份,偷渡著再見天女魃的心願。於是,葉隨風遇見了會唱好聽清歌的小蝶,即便她不是天女魃本尊,即便最後結局仍是葉隨風被孤獨留在世上,相信應龍至少能隱隱約約感受到一場小小的人間美夢吧!至於這場迷夢如和婉轉纏綿,秋芳在《靈獸轉生》中,有著關於絕愛和絕美的動人詮釋。
最有意思的是,經常把應龍視為打鬥玩伴、立志一定把日子過得好玩的神獸冰夷,一聽到有機會參與轉生人間的千載難逢機會時,第一時間居然天真的脫口而出:「啊,應龍轉生後會愛上我耶!」這使得一向習慣想太多的地下游擊隊軍師白澤,當下頓悟感慨:「是啊!生命是單行道,我們怎麼忘了,轉生是一種美好的禮物,活著,不是為了戰爭,而是為了好好的愛。」
明明是一場為了扭轉未來而應邀赴死的蒼涼轉生,始終擁抱純愛信念的秋芳,就是有辦法為它賦予深邃動人的意義。是啊,只要能好好的愛,即使現世再荒寂苦寒,我們依舊會感到前路有光,正輕輕緩緩拂照……
究竟,冰夷有沒有可能和應龍成為一對佳偶呢?這……恐怕不是堅持純愛信念的秋芳能夠「忍受」的事,即便推出大總管陸吾獻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彈性原則來動之以情,也無能撼動她的信仰。為此,秋芳巧手佈局海兒公主(由冰夷飾演)依戀九蛇,葉隨風(由應龍飾演)則愛上小蝶,大有「自己的愛情自己救」的鮮明意圖,讓不曾刻骨銘心愛過一個人的冰夷深入骨髓理解,能夠深愛一個人的幸福與疼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同時也讓痛失摯愛的應龍,有機會在似曾相識的癡執氛圍裡再熱烈的活一次。
無論置身故事之中,或是走出故事之外,「只許純愛,只能唯一」便是秋芳戮力守護的永恆絕美,而追隨著她秉持這信念的我們,也將更懂得守護愛、承擔愛,做出不令彼此後悔的選擇。
三、 更寬容恆久的愛:開明的愛啟蒙
1. 小紅星,看向每一個人
第一個教會開明懂得愛的老師,正是被開明親手殺死的小紅星。瞧!秋芳早在首部曲裡定調「愛與死」為《崑崙傳說》的主要底色了!
小紅星即使死了仍不忍離去,硬是拼搏最後一口氣讓開明知道:她好愛開明,星星樹好美。即使死神瘋狂扣擊門板,小紅星的心中卻無恨無怨,只是一股腦兒地想讓今後將獨留在世上面對自我大錯的開明,有可以好好活著的力量。她交代遺言的最後一幕,必定感動了許多大小讀者的心。我們很難想像,明明是星星樹受害者的小紅星,竟能放下一己仇恨,心心念念的不是自己還能不能活,而是扛著濫殺無辜罪責的開明,未來將要如何好好的活?小紅星自始至終貫徹「愛與美」的使命,不只深愛殺人兇手開明,且欣賞開明認真創作的美麗星星樹。
和小紅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話後,開明並沒有如打雞血似的立刻好好活著。他知道自己犯下無從彌補的錯,想做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的補償念頭,促使他開啟「洞察萬物」能力,靈力不夠的他因而沉入時間混沌裡,再也不想醒來。也是在這段不想醒來的暗黑世界裡,使得開明有機會目睹盤古如何掏空自己開天闢地,並照見盤古的最後一點魂魄化為燭龍,讓空有硬體的天地,有了軟體的時間流動。
開明在這裡,還與辛苦補天兩次的女媧相遇,沒想到女媧的聲音竟熟悉如小紅星,正是那似曾相識的愛,把什麼都想放棄的絕望開明喚回,讓開明甘願從無須負責的長長黑夜中醒來。
秋芳在開明的漫長漂流過程裡,無疑也暗示著我們:孩子的成長,從來不是大人的一兩句話就能夠立竿見影的。我們能做的唯有不斷的以身作則,用更多動人的故事牽引、感動孩子的心,陪伴他們願意慢慢長大。於是,開明在神識漂流前,遇見小紅星和知識控白澤,在神識漂流時,遇見盤古、燭龍、女媧,從此,他那個「只裝有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和最愛的英招叔叔在仙術上較勁」的小世界,變得更加開闊,納進無數遠古時期天地剛剛醒來,眾神靈前仆後繼地為著更好的世界犧牲奮戰的熱血故事。秋芳幻化各個角色訴說自己的故事來陪伴迷途中的開明成長,同時也是為了竭盡所能地把重要的一則則遠古神話傳說講述給每一個翻閱《神獸樂園》的孩子與大人,她的巧思設計,堪稱一絕!
毋庸置疑的是,始終看向他人、給予他人更多愛的小紅星,是啟蒙開明懂得愛的關鍵角色,是她在開明心中種下愛的信念種子,讓他在聆聽一則則上古神靈故事時心生感動與珍惜,明白自己還有太多的事可以做、可以付出。
2. 巫陽,曾經只看見自己
監護兩個孩子,為忘年之交的燭龍爺爺冒險查案的開明「大叔」,其實也有脆弱、無助的時候。秋芳特別在第二部曲《妖獸奇案》中,稍稍平撫這個必須提早長大的神獸心靈,讓開明遇見了巫陽。而且還在巫陽聽聞窫窳在吞噬自己於戰爭中為了救人而引發的恐怖夢魘(研判和貳負一樣,也是患了創傷壓力症候群)後,窫窳最終因靈力無法撐持而徹底崩潰毀滅,這樣恐怖的駭人真相讓巫陽相當錯愕,她甚至還來不及消化這個訊息,開明已經先衝過去一把抱住她,還像個孩子似的無助求救:「大姐姐,窫窳好可憐哪!我們該怎麼辦啊?」
這個驚天動地的「兩人抱抱」,不只溫暖了根本還是個孩子的開明,一圓開明心中的小小任性:這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抱抱,可以讓人放心投入,再也不需要陸吾式的「自己想」提問和力圖振作?也正是這個擁抱及時拯救了得知殘酷真相的巫陽,在那一刻巫陽發現,開明需要她且信任她,她必須收起因窫窳救贖自己而死亡的愧疚和傷痛,成為值得開明仰賴的大姐姐,好好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開明與巫陽,各自在這個突如其來的抱抱裡,獲得救贖。心懷愧疚,一直想著還可以為他人做更多的開明,有了暫時得以歇息的出口;始終把自己深受夢魘綑縛的痛苦膨脹得太大,大到最後只看見自己的巫陽,有了不能獨享幸福、必須變得更強大的自覺和體悟,她總算明白生命中那些痛苦的記憶不能封存,也無法捨棄,只能全然接納,並全力守護能夠好好活著的此時此刻,做個有承擔力的巫師。
開明也必然在巫陽蛻變的那一刻,感覺像照了一面鏡子似的,看見從前勤練摘星術、瘋狂做星星樹的「自私我」,與現在當了天才雙胞胎的監護人、涉險為燭龍爺爺調查不死藥懸案的「無私我」。如今,開明已成功進化為開明2.0版,終於有能力和小紅星一樣,把「愛與美」當成自己的使命。這一點,可以從他和巫陽一起守護神鳥離朱得到應證,巫陽拉著開明一起合作,為著始終不肯闔眼睡覺只想全力看守玉禾的神鳥離朱,布置更高規格的「園藝迷宮」警衛系統,開明甚至洋洋得意向離朱介紹:「從現在開始,你想睡就睡,想醒就醒,這個好不容易迎來的和平歲月,是為了自由自在生活,而不是讓你替自己找麻煩。」
此時,園藝迷宮的存在,不再是時時刻刻得繃緊神經守護的堡壘,而是能自由自在賞遊的安居之地。開明的第二場愛的啟蒙儀式,在巫陽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下完成,他們一起成長、蛻變,同時明白一場「與自我和解」的抱抱真的很重要,即便是過去那個如何不堪的自己,也值得一個不問任何理由的愛的擁抱。我們唯有擁抱、接受過去不完美的自己,才有能力持續往前走,並繼續守護我們所愛的人。
然後,我們方能明白,慣常熱血衝鋒的神獸開明,為何在第三部曲《靈獸轉生》裡,寧願當個理性自持的旁觀者,也不願參與靈獸轉生的計畫。因為他清楚知道一個「類」兒子白澤的「叛逆」,會為陸吾帶來什麼樣政治風險,如果連親生兒子開明也一併攪和進去,豈不是陷陸吾於更窘促的險路之中?天界至尊黃帝難道真能不聞不問?這時的開明已儼然茁壯,開始懂得以陸吾曾經守護他的低調方式守護著陸吾。
開明或許直到這時才總算明白陸吾當年協助大禹作戰水神共工時的「不爭勝」人生哲學!一如秋芳在第二部曲《妖獸奇案》中的開明心理細節:「也許,『長大』的功課,就是得同時接受許多看起來互相悖離、但又不得不同時存在的事實。」這也為開明在第三部曲《靈獸轉生》中做出的不參與選擇,埋下了值得所有讀者深思的伏筆。
秋芳精心建構的《山海經》,透過各個神獸大相徑庭的抉擇,展演出不一樣的人生信念和作為,讓我們穿走在雲籠霧罩的迷宮裡,在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值得相信的路徑時,又對人生該如何活、如何愛、如何做選擇充滿了更多的疑惑和提問。這正是她刻意留給開明、留給神獸、留給所有讀者的一道道人生謎題,唯有我們參與其中,又哭又笑又掙扎又矛盾的自由解謎時,閱讀才會是一場豐收的盛宴,我們也才有機會創造自己更喜歡的人生。
一、 煉製五色石,圓滿穿走於彷如迷宮的真實人生
從神獸、妖獸到靈獸,各種天上人間的冒險和衝撞,所有關於愛與美的試探與迷途,這樣纏綿悱惻又寓意深遠,可說是秋芳送給臺灣大小孩子們的一封長長的情書,妙用顏色符碼,提醒我們每一個人,煉製人生五色石,直視缺憾,接納疼痛,珍惜當下,讓人生過得更圓滿。
1. 禁得起反覆檢視的五色石煉製過程
女媧以五色石補天,我們當然也能以五色石補心。這用來補心的五色石,早在首部曲《神獸樂園》裡就精巧佈局,開明獸自我訓練的五個元素:「力量」、「速度」、「知識」、「愛」和「美」,正是心的五色石,而後在《妖獸奇案》與《靈獸轉生》中反覆照見。
在《神獸樂園》裡,開明獸在西王母身上學習「力量」和「速度」的提升,在英招身上感受漫天花雨的「美」,由於對英招崇拜的「愛」,開明以為愛的最極致展現,就是設法超越漫天花雨的美。「創生星星樹」這自以為最美的事,終究變成「枉死1002顆星星」的最遺憾的事。小紅星臨死前奮力留下的遺言,成為開明生命解碼的開始,重新尋索、界定,愛的出發點必須是無私的,美才禁得起檢視。
就在這解碼的迷宮裡,他認識白澤,發現「知識」的重要,唯有擺脫無知,才能不那麼自 私,也在學習知識的過程中,他才逐漸懂得,力量和速度得視情況調整,有時需要增強,像西王母一樣全力守護天地;有時需要減弱,像陸吾一樣不爭不勝,才能注意更多流經身邊的生活細節,進行更全面的檢視與調整。
2. 開明橫渡弱水的五色石試煉
《妖獸奇案》,成為學習最重要的試煉。渴望貢獻熱血的小開明,在橫渡弱水時撞進「力量薄弱、速度有限、知識不足」的逆境裡。
幸好他有滿滿的愛,為了燭龍老爺爺的敬慕,為了不連累生父陸吾與養子吉羊、如意,也為了人間眾多孤苦無依的貧童,他放慢速度,集中力量,整理腦中消化過的知識,透過遠古傳說,找到穿越弱水的方法,親自揭開婉娥來不及帶走的靈力封印,見證弱水邊綻放的絕美彩虹華田所搖曳的盎然生機,開明終於滿足心裡的牽念,平安回家。
由此可見,感性的愛與理性的知識,非常重要,並且得找到平衡。結合兩者,美才能命名為美,也唯有結合愛與知識,才能彌補我們在力量與速度上的不足。
3. 必須優先提煉的五色石元素
到了《靈獸轉生》,不同的靈獸和神獸,帶著各種未完成的遺憾,轉生至烽火四起的人間亂世。這時,在《神獸樂園》裡,上古神獸開天闢地所需要的力量和速度,再次被強調且無上限的增強,楊岸的孤兒野戰游擊隊、從九蛇城堡出走的葉隨風,以及他一手訓練的菁英戰士,全都是為了對抗九蛇大人最恐怖的晶鋼戰隊;既然是全面作戰,便需要涉獵多元知識,整合出最周全完備的戰略,於是位處西島的秋吉兒圖書莊園應運而生,秋吉兒鮮明地對應出人間版的知識控白澤。
萬萬沒想到,最後終結這一場世界大戰的關鍵力量,竟然還是得回到愛,以及呼應著星星樹,我們又看見因愛而形成的美。秋芳將因愛而生的羈絆,巧妙佈局在冰雪蒼茫的戰場上,靠著一段羊過潛意識裡為了同框自己和相柳、白澤共存的幸福幻境,而偷偷學得的白澤舒心幻術,成功軟化鬆懈被相柳掌控的九蛇大人心防。這時,葉隨風無意間以一枚九蛇曾經送給海兒的冰龍圖騰,喚醒九蛇深愛海兒的一線清明記憶,九蛇才掙脫相柳的控制,讓根本不可能戰敗的無敵九蛇大人,突然使出所有人都看傻眼的「史上最帥氣自殺」招式,結束這一場長期耗損掏空人間的世界大戰。
明明是一場再肅殺嗜血不過的腥濁屠戮戰役,向來不按牌理出牌的秋芳,偏偏以晶亮雪色的愛層層疊疊地塗抹、渲染,讓它綻放出美得不可思議的純淨剔透光芒,再用那樣溫潤透亮的光芒,細細穿織相互救贖也彼此成全的密語。
五、《崑崙傳說》三部曲的迷宮設色密碼
這時,面對崎嶇波折的人生,以及因應每一次瞬間選擇岔開的無限歧路,我們忍不住自問,屬於我們自己的人生五色石,究竟又該如何煉製呢?
當然,因應命運裡的偶然和我們個性上的必然,每個人在煉製人生五色時,都會有不同的價值選擇和調配比例。透過《崑崙傳說》,我們可以推測,秋芳無疑認為「愛」和「美」必須優先提煉,比重越多越好;「知識」是基調;「力量」與「速度」夠用即可,更重要的是,必須懂得有彈性的增強與縮減。
我們對這樣的選擇,必須致以「難以想像的致敬」,她撰寫的可是需要不斷展現力量與速度的神獸奇幻冒險戰爭啊!這也正是《崑崙傳說》三部曲最耐讀的地方,執意走出一條異於主流書寫的新鮮路徑,讓更多的孩子與大人感受深邃的人文厚度與美感的堅持,深信唯有這樣不嘩眾取寵的文學作品,才能夠陪伴每一位讀者度過人生最晦暗、艱難的時光。
這種深邃的文學厚度,表現在《崑崙傳說》三部曲中的設色密碼,顯得特別有趣,精巧地傳達給讀者超越故事的深刻意蘊。因為這些斑斕色澤的妝點紛呈,仿如在顏色裡藏著千萬種可能,讓讀者走進無奇不有《山海經》世界,繽紛,豐富,更在無形中沖淡了書中因為戰爭引起的恐怖陰鷙,讓我們奇異地在死亡氣息中得以喘一口氣,感受到意韻綿長的愛和美,溫暖而充滿期待地繼續翻閱下一個章節。
1. 熱血的紅
由蚩尤枷鎖化成的一片血紅楓葉林,在蚩尤死後,周而復始於每一年的秋季出現,這是多麼壯烈華麗的「死而不滅」精神。蚩尤赴死,仍想方設法將他和八十一個兄弟曾經合作拼搏出的美好自由世界,封印在這片血色楓林裡,年復一年,由永不止息的飄飛紅葉,漫漫傳遞出去。
小紅星的紅,悠悠、淡淡的,不若蚩尤那樣鮮豔、張狂,只是靜靜的發光、靜靜的守護,正是這一股靜默的力量,發揮最動人的生命魔法,使開明瞬間頓悟。
這兩種熱血的紅,雖然明亮程度不同,卻都有「即便死絕,仍能萌生」的力量,影響活著的一切,他們都是這世間絕不可缺少的愛的風景。
到了紅衣仙子的熱血,注入更多的矛盾、拉扯和歷經疼痛的整合。她曾經在天地初成的極訓苦煉中,誓守一抹「警號紅」。當警示燈從戰亂禁制轉為泰平通行時,她又化為一道無限支持的「火焚紅」,在第一時間聽見能夠拯救人間生靈的靈獸轉生計畫時,便奮不顧身投入,即使最後從樣樣拔尖的彩衣仙子大師姐,落得被貶出瑤池聖境、淪為低階戍衛的下場,也沒有一絲接受懲罰的難過與恥辱感,反而像一朵紅雲似的飛天數圈,熱烈慶祝自己「重獲自由」。我們在這裡感受到的紅,不只熱血,還活得很自在、灑脫,不想被任何規定、頭銜牢牢綑縛。
或許一直是精神領袖的蚩尤,與必須執行愛與美使命的小紅星,此刻正在我們看不見的另一個幽微神秘世界裡自在飛舞,瀟灑慶賀重獲自由的新生吧!
2. 寬恕的藍
深藍給人沉默、憂傷甚至冰冷的感覺,開明因為濫用摘星術的過錯,被陸吾軟禁在深藍溶穴中反省,直到開明懂得正視自己的過錯,深藍溶穴才不會成為心的囚牢。
開明更為星星樹繞上數百顆為了獎勵自己撐過弱水訓練的冰晶藍玉,象徵著如果錯誤已經造成,我們唯一可以彌補的,就是為這錯誤修潤成正面的意義。瞭解這個道理並且展開行動的小開明,這時已懂得放過自己,找到機會讓自己的心,安適自在,原來,深藍不只是入口,也可以是出口。
當天才兒童吉羊、如意加入開明的世界,這個深藍溶穴,因為照護和奉獻,真正成為一個有溫度的家。開明提早過起大叔生活,也逆轉了他無知、不懂愛的過往形象,曾經凝滯不前的混濁溝流,終於濾淨得澄清輕盈,開始嘩啦啦地流動成長。
藍衣仙子,曾經是開明深深畏懼的對象,看到她,彷彿就窺見自己最不堪的黑歷史;當開明將小蛇人的不死藥奇案查個水落石出立下大功時,藍衣仙子卻是第一個獎勵開明的人。她送給開明一件珍貴的火浣大衣,語重心長地和他相約:「寬恕,是一段必要的學習旅程。看著你的努力,我也想和你一起奮鬥,我們就學著為天下生靈想辦法再多做一點點吧!」
於是,我們看見這兩條深藍河流,一起通過曲折窄仄的寬恕渠道,慢慢朝向寬闊無涯的汪洋大海奔流而去。
3. 包覆暗黑的純白
白澤的白,是歷經死劫的深白,是懼怕冰天雪地的慘白,但誰能料想那承載過多身心劇痛的他(或她),竟也可以是操作幸福幻形術的暖白,成為包覆各種暗黑色澤的純白。
他甘冒生死風險,給羊過轉生至人間的機會,讓幾乎被黑定調的羊過能夠自證清白。當羊過轉生為楊岸,面對被親生父親相柳控制的九蛇大人時,他帶著潛意識從白澤那兒學得的幸福幻形術,包覆了相柳的濃黑底色,並在那一整片由森冷霜雪搭築的潔白戰場上,融化了九蛇大人的冰雪鎧甲與晶鋼獸的銳利冰晶,精采上演一齣兵不血刃,以白包覆黑的經典戲碼。
就連藍衣仙子送給開明的白色火浣布,也能包覆烈焰惡火,力助開明輕鬆穿越火焰山,更神奇的是,髒了的火浣布,只要往火裡一燒,又能跟新的一樣潔白呢!秋芳筆下的神獸世界,純白顏色一直有著比現實世界還要強大千萬倍的包覆魔法,能溫柔捏塑一切色調的黑。
或許是因為她深深相信,最能代表真摯單純的愛的顏色,是與什麼色彩都能夠緊密相容的純白。
4. 歷經千錘百煉的七彩
在秋芳的神獸宇宙裡,純粹的紅、藍、白單色,都映照著一種執拗的信念堅持。那些如夢似幻的繽紛七色彩紅,挾帶著一股歷經重重劫難的千百次自我錘鍊力量,彷如女媧煉製五色石補天的艱辛過程,越是繁華如花的盛景,越是得來不易,越需要集體強悍的意志與力量全力守護。
西王母的七色彩衣仙子們,不僅個個身懷精湛卓絕的仙術,她們還組織自己的彩衣顏色團隊,日日進行嚴苛訓練,做好隨時上場作戰的準備。
英招的漫天花雨,在開明眼中,很美、很酷,可惜,他只看見美麗的表象,因而鑄成大錯。開明不知道的是,英招的漫天花雨,揮灑得出神入化,已是原創者百花仙子所無法企及的高深境界,那是只屬於英招在天地大戰時的刀山火海印記,是無數次於生死邊界中掙扎與突圍的戰果,也是此時此刻能夠好好活著的得之不易與慎重珍惜。
海兒公主的國家,位在極北遙遠處的冰海邊。那是個人人嚮往的文學烏托邦,不分皇族或平民,大家一起住在華麗七彩的彩虹冰殿裡,共享能緊密靠在一起的短暫美麗與溫暖,畢竟,想要在冰天雪地的極凍世界裡安然存活下來,是非常巨大的考驗,於是他們竭盡所能展現活在貧瘠寒涼極地世界裡的極光、冰晶之美,就是要把倉促短暫的艱難人生,過得無比絢麗華燦不可。
這是秋芳對讀者的殷切叮嚀:越是困難艱鉅的生活,越要用七彩光影精緻妝點;而越是懊悔難堪的過錯,越要用更多的自主行動善後。一如悔悟的開明,在將星星樹送往帝江的天山安放時,特地帶著虔誠,繞行崑崙山九座美如幻境的溶穴,並仔細揀選大小呼應、美如星星的九色溶玉纏繞在樹上,那是比七彩更加豐富華燦的祝福心意,也是開明送給即將移居他方的星星們,絕美的崑崙山生活記憶。
至此,愛與美的主色調凸浮出來,鎔鑄為《崑崙傳說》三部曲的核心信念,也是秋芳對《山海經》的動人詮釋,值得我們反覆品讀,持續解碼人生的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