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02 10:03:36小蟹子

魁星樓的多多

小狗多多抬高著臉,專心注意著常常來魁星樓的那個小女孩,她長了滿臉花雀斑,很少說話,只有在人很少時會對著魁星爺邊掉著眼淚邊丟出好多問題:「為什麼爸爸媽媽要把我的名字叫做美美?我才不美!我醜死了!」「要不是叫做美美,我就不會老是被嘲笑,最討厭去學校了!」「班上的同學都叫我芝麻臉,對啊,我是芝麻臉!乾脆叫我醜醜算了,我就是醜醜啊!」
應該是上課時間,美美常常沒去學校,習慣靠在廟埕前臨河谷的欄杆上發呆,要不就靜靜掉眼淚。有點像剛和媽媽分開的多多一樣,可憐兮兮的,常常想哭,有時候多多會想,也許牠應該過去陪陪她,用牠軟軟的毛在她手心裡磨著、蹭著,逗她發笑,讓她知道,芝麻臉也沒關係,還是有很多人喜歡她,至少在她爸爸媽媽心裡,她永遠都是美美,就像牠在媽媽心裡,永遠是多多一樣,媽媽說,希望牠和這個世界一樣,永遠都快樂多多、福氣多多。
可是,牠在心裡想了一千遍一萬遍也不敢靠近美美。說真的,牠很怕人。幾個月前,牠還是個小不點兒,因為貪玩,和媽媽在熱鬧的廟會裡被人群衝散,淋了幾場大雨,沾了一身泥巴,很髒,很難過,又沒有人幫牠洗澡,無論走到哪裡,不過想要點東西吃,到處都有人兇巴巴地拿起身邊的任何工具,掃把也好,棍子也好,猛地往牠身上砸下,急急要把牠趕走:「走開,野狗!」
「我叫多多,請不要隨便幫我改名字。」多多乖巧地對一個又一個路人搖起尾巴,輕輕發出吠叫聲向人們解釋:「而且,我不喜歡你們取的這個名字,野狗,好難聽唷!」
「還叫!」人們不肯認真把多多的話聽進去,只是粗魯地揮手要趕牠走。有一次,颱風天下大雨,搶著修補房子的男人心情很糟,隨手掄起斷裂在車庫邊的球棒,猛地往牠左腿劈下,多多一痛,仰頭尖嚎,第一次,牠學會懼怕人群。人們還繼續追著牠喊打,牠瘸著腿,鑽進樹叢,在豪雨中不辨方向地往前逃,逃啊!沒有意識地逃,也不知道逃了多久,更不知道要逃到什麼地方,當牠終於記起牠的腿受傷了,一下子竟痛得再也跑不動,只能停下。
附近剛好有個八角形雙層閣樓,小小的,屋子裡有一張罩著厚厚布幕的長條桌子,桌底下有足夠空間讓牠藏了進去,暗黝黝的,牠覺得分外安全。多多癱下,舔著黏在左腿毛皮上的血漬,身上的傷口和泥巴,被這場瘋狂的大雨沖刷得差不多了,居然又恢復原來鬆鬆滑滑的亮黑色,只是肢覺僵硬,身體又虛又痛,在來不及想到接下來該怎麼辦以前,牠已經累得睡了過去。
在黑暗中,睡了好長一段時間,多多餓得醒過來。可是,牠哪裡也不敢去。豪雨停下,真沒想到這個原以為很安全的八角樓外,居然,擠滿了人。一看到這些可怕的人,多多的左腿就劇烈抽痛,可是牠不敢發出聲音,只能靜靜地,在黑暗的縫隙中看著這些人群,忙忙碌碌,過來,離開,走進來又走出去。
牠聽到人們相互交談的聲音。他們把這地方叫做「魁星樓」,把牠現在住著的這個黑暗的小房子叫做「神龕」,放了很多東西在牠的「屋頂」上,而且,對著這些東西舉起雙手合起掌向前揮幾下,一邊點著頭,一邊在嘴巴裡不斷念著:「魁星爺啊請多多保佑!」牠抬高鼻子嗅了嗅,很有把握地做了結論:那些「魁星爺」,全部都是可以吃的東西。牠看到很多次,小朋友們跟著大人合起手隨意揮過幾下,等不了多久,當大人們燒了金紙後就會拆開一包又一包「魁星爺」,讓孩子們痛快地吃個過癮。
多多一直躲著,看人們來來去去,直到餓了兩三天,實在受不了,只好打起力氣提醒自己,牠一定得出去吃點東西!瘸著腿,小心地探出頭,多多趁人們不注意時偷偷溜了出去,蹲坐在小朋友身邊,學他們一樣舉起手合掌向前揮幾下,還學著大人一邊點點頭,一邊小小聲從嘴裡發出嗚嗚嗚的想要吃東西的聲音:「魁星爺啊請讓我吃,讓我吃!」
剛開始時並沒有引起別人注意。直到有一些孩子驚奇地嚷:「耶?你們看,那隻狗狗會拜拜耶!」
「真的耶!」「瞧,牠又在拜拜了!」
「哇,好聰明啊!這隻小狗會拜拜耶!」
「這隻會拜拜的狗,好亮、好黑,好漂亮啊!」
「天哪!魁星爺好靈顯,連狗都找到這裡來拜拜!」
原來這就叫做「拜拜」。多多還想多拜幾下,人們已經吵吵鬧鬧地擠到牠身邊看牠表演,人一多,牠就害怕得往後退。左腿的傷口差不多都好了,可是一看到人牠就會不由自主地抽痛,忽然,有人驚奇地嚷:「快瞧,那左腿!牠那左腿也是跛的,和魁星爺一模一樣。」
跟著人們的視線看過去,多多發現,原來,「魁星爺」不是那些吃的東西,是一個和牠一樣跛了左腿的神。多多偏著頭,仔細觀察魁星爺,他右手握筆,左手拿墨斗,右腳踩鰲頭,至於那隻人們說是跛了的左腳,一點也不軟弱地踢起星斗,無論從任何一個角度看起來都覺得威風凜凜的,旋扭著的身軀,充滿力量,飛揚的衣衫像身邊起了風,魁星爺就要迎著風勢向天空飛去。
這麼神氣的魁星爺,居然和牠一樣,跛著一隻沒有用的左腿?怎麼可能呢?多多不安地扭了扭身體,來回觀察好幾遍,一直到牠定居在神龕下,人們一看到牠會拜拜,就喜歡供養牠吃各種各樣好吃的貢品,說牠是魁星爺的第一護衛,牠還是左看右看,努力找著魁星爺跛了左腿的證據,最後卻不得不承認,那是一個多麼莊嚴的神啊!和牠這隻不能看家、不能打架,什麼都不會做的跛腳狗,完全不一樣,牠只能笨笨地守在魁星爺身邊,非常羨慕地聽著出入魁星樓的人,在拜拜和燒金紙的閒聊裡,不斷談起魁星爺這個聰明的讀書神,怎麼保祐他們家的孩子,考運亨通,高中好學校,找到好工作。
來這裡拜拜的人和別的地方不一樣,大家都對多多很好,可是,除非是為了吃東西,其他時候牠總是避著人群,離得遠遠的。常來廟裡的義工還會幫牠洗澡,習慣大聲地呼喚牠:「來,小狗!」
「我叫多多!不要叫我小狗,我很快就會長大,你們又要替我換一個名字。」牠著急地搖著尾巴,一邊大聲吠叫起來告訴大家:「我不喜歡一直換名字,萬一,你們叫我野狗,就會打斷我的另外一隻腿,拜託你們,叫我多多!」
「怎麼啦?不喜歡洗澡啊?小狗。」人們聽不懂牠在說些什麼,只會溫柔地摸摸牠,順著牠的皮毛哄著牠:「要乖噢!小狗,不要叫,真的不要亂叫,要不然魁星爺就不喜歡你了!」
魁星爺?對啊!怎麼沒想到請魁星爺幫忙呢?小狗多多從澡盆跳了起來,用力甩了甩,急衝到魁星爺前拜了拜,一邊認真祈禱:「魁星爺啊請保祐,不要再讓人們叫我小狗了,我叫多多,人家都說你可以讓人變聰明,請你把大家變聰明,好讓他們知道我叫做多多啊!」
牠那髒兮兮的肥皂泡泡四射飛濺,被噴了一身泡泡水的義工卻一點也沒有生氣,只是一遍又一遍對著不同的人津津樂道:「那小狗,真的好虔誠哪!才聽到我說不要亂叫,魁星爺不喜歡你了!就急得連澡也不洗,衝到魁星爺前拜了老半天,可惜沒人替我們翻譯,要不然,我們就可以知道,牠是不是也想要考狀元?」
天哪!真是胡說八道,多多瞪了那人一眼,人類真奇怪,牠才不想考什麼狀元呢!牠只是不想當「小狗」,好想回家,家裡有媽媽,有牠的小主人會叫牠多多,牠多麼希望大家叫牠一聲多多呀!只可惜,沒有人替牠翻譯,牠還是得繼續在魁星樓前當一隻神奇的「小狗」。
人們開始為牠準備一些好吃的狗料理當作貢品,什麼寶路啊!牛肉啊!雞腿、骨頭什麼的……,牠除了繼續向魁星爺祈禱,讓人們知道牠叫做多多之外,只能和這些熱情的人們保持著遠遠的距離。遠遠地,注意著廟埕前的攤販、婦女、老人、小孩……,直到牠發現美美。美美總是一個人,穿得漂漂亮亮的,待在河谷邊發呆、掉眼淚,多多心裡想,她一定和自己一樣,只能過著「幸福,可是非常不快樂」的生活。
「多多啊!」有一天,魁星爺在牠睡覺時輕輕呼喚牠。多多高興地跳起來,一時忘了該做什麼,只能打轉,一直打轉打轉,直轉到牠頭都昏了,不得不癱在地上,伸出舌頭哈哈哈哈地吐著氣:「魁星爺?你真的是魁星爺?啊!你當然是真的魁星爺!要不然誰會知道我叫做多多?」
魁星爺微微一皺眉,從神龕上靠著右腳的力量單腳跳下來,果然,多多注意到,他的左腿是跛的。牠安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腿,忽然非常確定,只要自己肯像魁星爺那麼努力,跛了一隻腿也沒有什麼關係。可是,魁星爺是神耶!誰能夠做到像他一樣這麼勇敢呢?魁星爺好聰明,一下子就猜到多多在想什麼,反而笑了起來:「不,我一點也不勇敢。年輕時讀了好多書,可惜每考必敗,又沒有勇氣繼續再接再厲,傷心氣憤之下,乾脆跳河自殺。」
多多非常吃驚,這跟牠聽來的故事完全不一樣。來拜拜的人都說,古代的讀書人要參加一種叫做科舉的「聯考」,所有剛考上的進士會站在皇宮台階下接受皇帝「面試」,皇宮的石板台階非常豪華,正中間雕刻著氣派的飛龍與鰲魚,「進士」中的第一名,叫做「狀元」,排在最前面,剛好站在鰲魚的腦袋上,所以中狀元就叫做「獨占鰲頭」。人們很高興地傳說著,魁星爺是北斗星的魁首,二十八星宿的奎星轉世,聰明又愛讀書,只是長得醜了一點,不但跛腳,臉上還佈滿芝麻斑點,當皇帝第一眼看到魁星爺時,非常遺憾,狀元郎居然是個跛腳麻臉?
魁星爺充滿自信和機智的回答:「麻面滿天星,獨腳跳龍門。」一下子獲得皇帝真誠的尊敬,跛腳和麻臉不再是他的缺點,反而變成只屬於他的滿天星和跳龍門特色,一直被後來的人們崇拜著。多多沒想到,這樣了不起的魁星爺,也有跳河自殺的悲慘時候,急得牠昂起頭來狂吠著追問:「後來呢?後來到底怎麼了?」
「鰲魚用牠的頭把我從河裡頂了起來,擱在岸上,讓我先嚐嚐獨占鰲頭的滋味,並且要我再活一次,勇敢地去赴考。」魁星爺抬起頭,看了神龕上的鰲魚一眼,那驕傲的鰲魚把頭抬得高高的,魁星爺瞇著眼睛溫柔地看看牠,再回到多多身上,溫柔地說:「鰲魚在深海裡,一直把吃苦當作鍛鍊自己的機會。牠教我認識了什麼是真正的勇敢。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這樣,在最失意的時候學會更勇敢,認真地活,認真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你呢?你最想做什麼事?」
「我最想做多多。魁星爺啊!你可不可以讓大家知道我的名字叫做多多?」小狗的眼睛亮亮的,充滿了期盼。魁星爺搖頭笑了起來:「你想過要人們知道你是多多,到底是為了什麼嗎?你吃了那麼多貢品,也應該為人們做點事了吧?」
話一說完,魁星爺轉身飛旋回神龕上,像往常一樣,沈靜地右踩鰲頭,左踢星斗,無論多多如何狂吠,再也不對牠做任何回應。多多揉揉眼睛,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可是,牠很確定,自己沒有做夢。因為那踩在魁星爺右腳下、原只到魁星爺膝蓋邊的鰲魚,因為剛才驕傲地抬高頭,現在幾乎高到魁星爺腰間,原來,在我們不注意時,神仙們出任務回來,神像就會有一點點變動,多多下定決心,以後一定要留心察看。
才這樣一想,多多忽然發現,魁星爺在瞪牠。對了!魁星爺是要提醒牠,不要浪費時間胡思亂想,應該為人們做點事,牠以後不能再這樣鬼混、退縮,無所是事地吃貢品,過著無聊又沒有變化的日子了。可是,究竟要做些什麼事?有什麼事需要牠去做的呢?多多抬起頭,看了看靠在河谷欄杆上的美美,終於,鼓起勇氣走過去,靜靜在她身邊坐下,很久,她忽然回轉身,驚詫地問:「嘿,小狗,你在這裡做什麼?」
多多很害怕,腦子裡只想要轉身逃開,可是,牠還是決定要勇敢地停留下來。因為,牠知道美美需要牠。奇怪的是,牠好像也不在乎她叫牠小狗了,「小狗」就「小狗」吧!重要的不是名字,是要問一問自己可以做些什麼?牠用軟軟的毛在她手心裡磨著、蹭著,癢癢的讓她笑了起來,多多輕咬住她的裙子,用嘴巴推了推她走向魁星樓,然後,放下美美,想像著自己就是帥氣的「魁星爺第一護衛」,英勇地跳上神龕,舔了舔魁星爺的臉叫她注意,魁星爺臉上佈滿芝麻般星星點點的小凹洞,只是因為長期薰著香慢慢變黑,已經不怎麼明顯。
美美驚奇地看了看魁星爺,又看了看這隻聰明的小狗,原來魁星爺和她一樣,也是個芝麻臉兒小可憐,可是他一直這樣努力地保祐大家,人們都忘記他臉上的芝麻臉了。美美發了一會呆,最後,攤開雙手,第一次,準備迎接一個新朋友。
多多有點緊張,又覺得牠想要一個新朋友。一吸氣,牠勇敢地往美美懷裡跳下,美美抱緊小狗,心裡有一種陌生的感覺浮出來,熱熱的,酸酸的,可是很棒!原來自己也可以有一個好朋友,牠不在乎她是不是芝麻臉。她想到好多可以認真去做的事,畫畫,翻故事書,陪媽媽散步,讀報紙給爺爺奶奶聽……,做這些事的時候,她好快樂,和魁星爺一樣,完全沒想到自己有一張芝麻臉。
「你的毛好軟好多唷!」美美把臉埋進小狗身上厚厚軟軟的皮毛裡,忍不住開心地問:「我可以叫你多多嗎?」
多多高興地拼命搖起尾巴,終於,有人知道牠叫多多了。牠願意,為人們做更多更多的事,像牠媽媽說的,讓這世界快樂多多、福氣多多,因為,牠叫做多多呀!多多忽然想起,剛剛跳上神龕又跳下時,都忘了自己跛著一條腿,就跟神氣的魁星爺,沒什麼兩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