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典藏金色

    總是在秋天預告豐收和捲藏的「金典獎」，多年來越來越凝焠成無可取代的盛事。這一年，眾聲喧嘩，台灣創作與出版，在族群、文化、各種碎片瓦解和重整中，尋找自己的聲音；「九歌」和「時報」在30件入圍中入圍1/3，資深出版社仍緊扣住社會脈動穩健前行。

    《女二》在父權掙脫過程中交纏的自我認同，是台灣女性小說的「專業版圖」；瀟湘神的《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桌遊、推理、神怪、超自然……，在豪情裸現現實生活的事業版圖同時，隱隱藏著家國的摸索和定位。對照長於小說的吳明益，以《海風酒店》凸顯出社論議題；嫻熟社論議題的朱宥勳，解碼〈幕後大揭密〉https://chuckchu.com.tw/article/389，《以下證言將被全面否認》嶄露出小說的創作能量，為純粹讀者的喜悅，注入心志流動和寫作技巧的驚喜，虛構的台海戰爭，有大歷史的寬闊，也有小鏡頭的細膩https://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1687864，極具十月閱讀的儀式感，難得的是，全書易讀可口，同時入選2022年大眾文學第6名。

    對照無解的現實，小說的模擬總多出幾分創作的熱血和天真。我最難忘的典藏金色，應該是2023年改編影視後形成話題的2022年蓓蕾獎《八尺門的辯護人》，取材突出，觸及接手原住民墊襯社會底層的移工艱難，把燙手的政治、法律、經濟、掠奪、階級、偏見……這些大議題，以及極私密的族群認同、身份定位、理想拉扯、階層翻身的人性渴望、愛情和現實的對照和選擇，緊密壓縮，環環相扣，真實得從每一個呼吸間透出荒寒悲涼。

    「我們都是故事中人。」唐福睿〈後記〉的最後，留下的這句話，突出了對立的彼岸，各自的相信，很難察覺或察覺了也很難承認的慾望，促成了刻意被抹平的衝突驚駭。移動人權特展標舉出瑞士作家Max Frisch的名言：「我們要的是勞動力，來的卻是人。」提醒我們，數十萬外籍移工都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樂的人，只是在階層運轉中被遺忘，無論任何國家、任何族裔都捲入其中。

    「我們都是故事中人」的無限惆悵，不就是酒徒盤旋一生的感慨，「此身如鹿」，我們都不是逐鹿的人。         2.此身是鹿

    也許是因為酒徒年紀大了，對世間的疼痛憐惜，在「不堪回首」的悵惘中多了些溫度。習慣藉歷史中被抹去的小人物，刻畫災難降臨時，所有艱難守護背後的血淚，難得地，藉重生放大後周柴榮在政治、軍事、經濟上的卓然建樹，調理健康，杜絕趙匡胤領殿前軍，抹去說不出理由的「病歿」，沒有「陳橋兵變」，更不會因為「黃袍加身」的驚疑，促成重文輕武的宋朝積弊。呼應正史裡的柴榮，年輕時沿水岸販賣茶葉，理解社會積弊，即位後招撫流亡、減少賦稅、整頓吏治，緩解社會矛盾，當然有機會展開《亂世宏圖》(2017)，避開欽徽之難的「靖康恥」，杜絕此後前仆後繼的「臣子恨」，讓生活的仰望終於可以看見光。

    同樣也因為我自己年紀大了，特別喜歡看詮史小說在「不堪回首」中釀造溫度。和《亂世宏圖》同樣企圖的《玩宋》，以穿越異能為大宋重新安排出路，循著王安石變法主軸，不計艱難地佈下十數年大計。在武將冤死前經營邊疆四界；在文臣黨爭前串聯共識；以強勢的國防撐持安定的經略；讓司馬牛專心編書，讓拗相公出海，以一擲無悔的決心向四夷宣威；避開靖康大難，收回燕雲十六州，所有曾經引領風華的文武菁英，走向美好收場，成為徹底的「暖書」。

    就這樣愛上「春溪笛曉」，接著追《閑唐》。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登基，虛心納諫，厲行節約，文治天下，開疆拓土，那個〈滕王閣序〉裡的滕王李元嬰，聚集武媚、狄仁傑、盧照鄰、駱賓王等初唐英才，善用所有貞觀名臣，展開選才改革、全國經略，國際通商，萬國交流，在荒謬又開心的吃喝玩樂中，解決兄弟交惡、朝代斷裂的困局，讓正史群雄組成冥界觀光團，看一看這個平行世界裡的兄友弟恭尋常人生。最有趣的是，武帝則天還看到「自己的臉」。戮力為公的女相武媚生病了，狄仁傑衣不解帶殷勤照顧，因為妻子官位較高，為了住好一點的「公家宿舍」，他們家府邸門口掛著標示「武」字的燈籠，典型的性別平權新世代！讓人看了忍不住變開心。

    也只是短短幻夢而已。《大漢光武》(2019)的熱血煮沸後，酒徒在疫情期間完成的《大明長歌》(2023)，為1591「壬辰之戰」的慘烈荒謬，注入交織著理想和信任的光色，在勢必走向荒頹的陰暗中翻浪角力。

    日本豐臣秀吉「假道入唐」入侵朝鮮，明朝派兵支援，戰役踐踏朝鮮半島兩年後才議和休戰，但在四年後撕開議和騙局，丁酉年再度爆發戰事，直到豐臣秀吉病逝撤軍（1598）。這場與寧夏、播州二役合稱「萬曆三大征」的戰事，具體揭露在長遠的歷史裡，問鼎逐鹿的人，終究只是少數，大部分的我們都是被逐的鹿。

    身而為鹿，在乎的不是死於誰手、其實也很難過問勝負。不過，宮崎駿的山神如鹿隱隱，金陽璀璨，看起來脆弱，鹿角如森林再生，一如我們真情活著，努力付出，認真做好眼前剛剛好做得到的事，小心翼翼地守護自己、所愛的人和心愛的家園，總會有剛剛好的時候，在陽光下，自由奔跑。         3.秋晚微光

    生活這樣艱難，脫困，常隱藏在壓抑和冤屈中不得不漠然。所以，特別喜歡《山海經》的玄幻妖異，在無解的初民恐懼裡，我們看得到面對原始蠻荒的災難想像、決定生死存活的部落對抗，以及在天地神靈的純粹信仰中，洋溢出來的一種無畏未知的求生勇氣。

    隨著文明進步，物質的開創與堆疊，確然發展出比原始蠻荒更安定的生活準備，我們的生存條件卻沒有因此變得更好。隱藏在海隅小島的《台灣妖怪百寶圖》，無論是水界的龍女、水鬼、人面魚……；山界的蛇郎君、虎姑婆、魔神仔、黃衣小飛俠、白虎、天狗、地牛、紅衣小女孩……；鄉界的林投姐、鬼新娘、殭屍、椅仔姑、金魅、黑狗精、蜘蛛女、彈珠小鬼……和原住民族的鹿王、八爪海魔、青石公……，種種生死轉折的幽光，難免閃現出階層壓榨的絕望和淒厲。

    幸好，疫情改變了生活中的追尋，我們也因為太多的夭、病、隔離，在孤絕中學會珍惜。

    好不容易，疫情柔軟了酒徒；春溪笛曉在歷史的悲涼中摻進寬容和溫暖。桜木紫乃的《家族的完成》，卻透過熟悉的日系孤寂，在不寬容也不溫暖的人性真實，淬鍊心志，在「燃盡」後，接受殘破卻又確然僅有的理解和珍惜，懂得「一個人」的堅強，才學得會無懼地靠近愛、無求地付出我們所能付出，這才算是療癒的開始。

    讀蔣勳飲饌回憶的《五行九宮：母親的料理時代》，向所有從戰亂廢墟裡，重新整理起鍋碗瓢盆的每一個脆弱又堅強的生命致敬；重讀疫情前出版的《你說寮國到底有甚麼？》，村上春樹各種有目的、無目的的公務、寫作和或長或短的走走停停，七個國家十一個城鄉的巡訪，我們原來以為跟著世界一起移動，發現未知之地，是最酷、最好玩的事，現在想起來，珍惜健康平安、和所愛的人一直在一起，也許是埋在平淡日常中，我們來不及認識的自己。

    寒露一過，大地經歷了幾場秋雨就換了黯色；霜降後，初冬的歲末寒凍悄悄靠近。這麼快又將用盡一年，日子看起來很平淡，安安靜靜讀書，文字裡的繁華翻覆，預告蘇軾的〈冬景〉：「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花開花落，荷盡菊殘，為了橙黃橘綠的一點點安好，我們還是願意，交付出一生的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