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雅淳:來自眾神獸的成長處方箋,讀黃秋芳《太初傳說》三部曲
重要的不是故事源於何處,而是你將其引向何方。----法國導演尚盧‧戈達爾
親愛的讀者:
在你開始翻讀本書之前,我想邀請你先花點時間思考,我們此時正在何處?你我是否同時都身處在宇宙中一顆正在轉動的行星上?而這顆繞著恆星旋轉的小小行星僅是銀河系幾千億顆星球中的一顆。宇宙中仍有無數的星系,而那些星系都只是我們仰望夜空中,忽明忽滅的點點星光。
當你以這樣思維再次望向夜空,你或許能想像穿越時空回到二千多年前的戰國時期,站在屈原的身邊,和他一起仰望穹蒼發出《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誰能極之?」你和屈原一樣困惑:在遙遠的上古之時,遠在這個星球誕生之時,是誰創生了這一切?在天地尚未成形之前,世間萬物又從哪裏得以產生?如果最初的世界是明暗不分、渾沌一片,誰能探究根本原因? 古人於是在漫長的時空中,用各種神話故事試著描述與詮釋他們對宇宙和生命的探索與理解。
時光來到2023年的美國太空總署,當代物理學大師加來道雄站在你身邊,你們一起透過NASA之眼「韋伯」望遠鏡估計宇宙星系的數量。他告訴你在銀河系中約有一千億個恆星,和人類腦中的神經元數量差不多,「你得穿越二十四兆公里才能抵達距離太陽系最近的恆星,在那裡尋找和我們腦袋一樣複雜的事物。」(加來道雄,《2050科幻大成真:超能力、心智控制、人造記憶、遺忘藥丸、奈米機器人,即將改變我們的世界》)
你驚嘆於這奇妙的巧合,再次感到迷惑:宇宙從哪裡來?宇宙的意義究竟為何?當你照著鏡子,你想知道在眼睛的後面隱藏著什麼?人類有靈魂嗎?人死後去哪裡?在浩瀚無窮的宇宙中,人類的位置在哪裡?
於是,你意識到:即使處在AI高度發展的時代,人類仍然需要神話。我們需要有當代文化語境下的再創神話,訴說我們對宇宙生命的永恆扣問,以及設法在短暫渺小的個體生命中找到生存的意義與位置。 讓我們回到黃秋芳的新編神話──《太初傳說》三部曲。
此系列延續《崑崙傳說》三部曲的時空架構,取材自中國古代神秘圖笈《山海經》。她以厚實的才學與創作技藝剪草為馬、撒豆成兵,建構出跨越時空、體系龐大的奇思幻境。有別於其他改寫者對原典單篇的童話化書寫,而是在《山海經》既有的地理空間、奇人異獸中,架構出豐富的人物譜系,使其產生有意義的連結;透過情節的鋪陳、人物的衝突矛盾,以突顯作者對青少年成長議題的真切關懷。三部曲的書名皆取自屈原的《天問》,隱然點出神話對民族知識與文化價值的傳承與創造。除了情節與標題設置的巧妙,在細節的構思上亦多有令人稱奇讚嘆的設計,顯示出作者沉潛多思、想像豐富的特質,亦表現出超卓的學識和藝術才華。每冊附錄皆有書中角色在《山海經》出現的原文及詞語解釋,以及「傳說解碼」作為指引;加上作者為每冊主題內涵的深入解析。這些文采斐然的自序與精心設計,雖似感性敘說創作的發想與心境,但整體構思具有鮮明的經典傳承使命及為兒少創作的開拓精神,故而使這套書呈顯出經典改寫與轉化的文化厚度。
眾所周知,兒童文學是一個歷史概念,在華人的文學世界發展以來不過是一百多年的歷史。但是華文兒童文學的發生卻有深厚的文化淵源與傳統。廣義來說,凡有兒童的地方,便有兒童文學的存在。這些在民族文化發展中以口傳的形式講述給兒童們聽的歌謠、神話、傳說與民間故事等,皆具有現代兒童文學的文體特質。因此,即使中國古代並沒有「童話」一詞,但正如民初學者周作人所言:「中國雖古無童話之名,然實固有成文之童話。」(《古童話釋義》)換言之,童話早已存在於先民的生活記錄之中,此所以,前人視為「古今語怪之祖」的《山海經》,因稀奇怪誕的幻想元素與自由聯想的原始思維而被視為「中國童話的搖籃」,也是當代幻想文學的靈感寶泉。
但因《山海經》原是兼具地理與博物的百科全書式圖誌,採用條列式文字,且多碎句殘篇。書中的神怪奇人、靈禽異獸大多形象扁平而情節零散。因此,為當代兒少讀者改寫《山海經》的作家有如「一僕事二主」,既要徹底理解原典,為原典中眾多的角色建立譜系,使其各有歸屬;又需考慮當代的讀者,運用懸疑、衝突、神秘與情感等元素引起閱讀興趣而有所共鳴,實極考驗改寫者的學養與功力。
「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這段評說正可驗證《太初傳說》三部曲的敘事特徵。我猜想秋芳自蘊釀《崑崙傳說》三部曲之初,必然廣泛蒐羅各種版本的《山海經》注釋本和插圖本,長期沈浸於其間,自然使她在構思時能「入乎其內」,心馳神往,使其筆下的阿狡、阿猙、阿狕、青鳥、畢方、吉羊、如意等少年角色注入靈氣般鮮活起來,各自體驗分離、憂思與恐懼,各自面對轉大人的辛苦試煉;而置身於現代,秋芳作為兒童文學的工作者,懷著童心以今觀古,故能「出乎其外」,以其多年語文教學的歷練和作家的慧眼觀識原典,透過幻想文學的敘事技藝,將原著中寥寥數語的條目記載加以開掘和推演,轉化為數萬字的奇幻小說。更重要的是,她在《山海經》既有的角色或耳熟能詳的故事素材之外,寄寓不朽的主題與深刻的思維。作品述說了童年的純真與自由、成長的困惑與徬徨,以及世代交替的衝突與必要性,也藉由角色的經歷探索家庭的價值與人性的複雜。如此,因能「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使作品獲得新的生命力。
三部曲以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神女西王母為核心,敘寫其從太初少女阿畝蛻變成西王母,最後成熟為王母娘娘的漫長時空中,圍繞著她身邊成長的兒少角色──角兒、睜兒、窈兒(即《山海經》中的狡、猙、狕同具豹紋的神獸,以呼應西王母原始形象「豹尾虎齒而善嘯」)及青鳥、小葉等各自的青春故事。「阿畝」在書中有如大母神,她守護孩子們,給予無保留的愛,但也讓他們各自面對考驗和挑戰。所有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必須經歷精神上與形體上和母親分離的痛苦與恐懼,這樣的心理轉化可能變形為各種叛逆、挫折,但孩子便是一次次以這樣的方式試圖自立。瑞士榮格心理學派從「個體化」談論青少年成長,指出這是一段既要不斷面對分離,又需一再整合自我,充滿痛苦與不確定性的過程。
從孩子蛻變為成人,必得經過充滿挫折的門檻,如由死亡到復活,成為全新的人。而陪伴於旁的家長,也同時走在另一條時而平行、時而交錯的個體化之路,其痛苦煎熬往往亦不下於兒女主角。
榮格「個體化」的核心精神是每個人在此生的各種境遇中如何轉化一切對立,最終找回完整而獨特的自己。在我看來,書中的成人角色如阿畝、開明、陸吾、烏桕婆婆等,又或者作者秋芳及所有真切關懷兒少成長的父母師長們,也都走在自己個體化的終生旅程中。這些來到我們身邊的兒少們有如照妖鏡,不斷挑戰、折射與考驗我們內在的陰影。唯有大人自己也勇於面對自己的軟弱和挫折,抱著願心持續成長,才能跨越世代衝突的痛,也才有足夠的能量守護孩子的成長之路。
由於《太初傳說》三部曲中含納大量富有原創性、令人目不交睫的幻境時空與神人奇獸、珍禽異草名稱,且多條情節線交錯開展、敘事結構多元,並多數保留《山海經》中的罕用辭彙,又與《崑崙傳說》三部曲中的角色與情節遙相互應,對兒少讀者可能產生陌生化的閱讀魅力,但同時也是智力挑戰。然而,幻想文學敘事邏輯體現的不是文中情節的真實性與複雜性,而是讀者心理的真實性和內在渴望的滿足性。正如大陸奇幻文學的創作者彭懿所說:
好的幻想小說都是成長小說,如一面鏡子,能照出孩子的自我;它是孩子們演練內心衝突的一個舞台,它是一次孩子們的自我發現之旅。
成長是人生不可規避、無法遁逃的歷程。相信讀者置身於作者精心建構的上古世界中,在穿越眾多目不暇給的「名相」後,將從《太初傳說》中看到內在的一部份自己,同時將故事中每一個角色的經歷化為自我的一部分,擴建出現實的理性秩序並整合成新的世界觀,最終看見隱藏在故事中「貫穿古今」的智慧,茲以面對青春時光中,激昂快意、浪漫熱血、衝動反抗下的焦慮與迷惘。
誠摯邀請喜愛幻想文學、有勇氣探索自我的少年們,細細品味這系列透過秋芳老師轉譯,來自上古眾神獸的成長處方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