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霸氣女總裁

    「我要辦個餐會，和春雨畫友。2018在長庚展聚餐後都沒有再見面，其間有些朋友身體出狀況，趁此機會大家見面吃個飯，這個年紀了還有幾個5、6年？一定要來，排除萬難，再告訴妳地點。」收到蕭老師簡訊，立刻笑了！這多像她啊，乾脆、簡淨，霸氣中帶著溫柔，看看日期，鬆了口氣，文學獎決審日期剛提前，這天空下，蕭老師孩子般開心起來，我們真的有緣。

    大學未及畢業，湊上「春雨藝文中心」規劃的新浪潮，不知道蕭老師哪來的信心，交給我自由運用古典詩妝點、再深入現代藝術撐持，做了本雪白精緻的宣傳小冊。那時，桃園沒有文化局，蕭芙蓉以雍容的大氣和無涯的想像，縱容藝文創作者的揮灑；也以一種充滿「未來想像」的天馬行空，在茶藝館留下一個固定的位置，擺一盞燈，交代我，有時間就回到那張桌子看看書、寫寫稿，即使我人不在，檯燈從不熄滅，那是匍匐在藝文聖堂前的星火，是文青的想像，是我漂泊旅行後定錨的家。

    每個月，我為春雨規劃十本書的主題書展，寫導讀，有企劃費；實踐作文教學的各種創意，有鐘點。她豢養著各種食夢獸，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無數的人在大口吃飯、大聲唱歌、大膽作夢……，所有跟著她張望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各種藝文可能的所有創作者，縱恣在創意自由裡，水彩、油畫、書法、雕塑、命數……，無地無處無不歡恣。     她在台北民生東路買了房，立刻佈置成小會館，領著大家脫離熟悉的舒適圈，隔離在溫潤的小世界，吃的，喝的，美的，實驗的……，像中世紀的藝文沙龍。離開春雨後，兜兜轉轉到了日本，無數次在語言學校校長金美齡緊傍新宿御苑的華宅，吃不完的精美食物，喝不完的各式飲料，說不完的天下張望，在歌劇《茶花女》的〈飲酒歌〉畫面，隨著大銀幕不斷流淌出金色香檳泡沫時，我總想起蕭老師，想起我們被這無邊無涯的熱情淹沒，每個曾經碰觸夢想的人，都願意奉獻給這個「不完美卻值得奮鬥的世界」。

    從亞里士多德提出文學模仿論後，根據模仿本能的美學論述，始終脈絡相襲。欣賞，本來就帶有「內模仿」的力量。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在創作坊的團隊風華中幾經起伏，終於也明白了，不知不覺，在意識和無意識間，她變成了一種學習的典範。

          2.蕾絲青蚵嫂

    看著「春雨藝文」這艘精緻小船，在蒼茫汪洋出航，一路乘風破浪，幾經風霜，蕭老師從熱愛藝文的青春造夢者，跨藝術場域成為全方位的教育家，再以企業經紀蛻變成勇敢大器的「霸氣女總裁」；最後又泅泳在繁華泡沫中，歷盡甘苦榮辱、悲歡離合，把生活百態化成顏色，透過弔詭中意外協調的具體描繪，呈現一段又一段抽象的生命領略，轉型為彩繪台灣的「蕾絲青蚵嫂」。

    她的「蕾絲」，宛如品牌印記。精細的細勾紗，襯著謝籃、老碗、鮮花、地土，還有斷壁殘垣……，層層油彩精心塗抹著歲月的行走、花開花謝的轉瞬、流光不可停留卻拚卻一切的挽留，在這樣美又這樣甜的凝視中，讓人心痛。     後來，愛上她那種植在畫面裡卻漾生出泥土馨芬的花。2018年，到林口看「故鄉的風景」個展，特意選在日常的絲瓜花和嬌豔的玫瑰花間留影，這樣簡單卻又耀眼、日常而又豔絕，宛如她的畫就是時空長廊，通往風霜蒼茫，仍嶄露出蕾絲般精緻的絕美，無論是繁華節慶的玫瑰、牡丹，還是簡單日常的絲瓜、山茶，都是她的心肝寶貝，在油彩中釋放著接近永恆的渴望，再透過遠遠近近一層又一層的景、一棵又一棵大大小小的樹，不細看只是淺淺深深的光影，細細察覺，卻又是一幕又一幕的人生故事，無懼風雨，不顧一切，噙咬著霜寒疼痛也要綻放。     很像她的人。她不染髮，笑說自己有假牙、其實應該為缺牙戴上假牙。我笑了！隔了二十幾年久別重逢，我對她的熟悉宛如昨日，這個80歲的「美女畫家」，親手照顧著84歲不時低血壓暈迷的丈夫和罹癌的兒子，看不見的霜寒疼痛，凝萃出她的精采！        2023年，「典藏」收藏了她全部青蚵嫂的作品，在長安店做 「台灣生命力」分享展，為縫縫補補的台灣史，塗抹出亮色；為勞瘁蒼涼的青蚵嫂，裁切出疼惜；透過這所有素材的拼貼和瞬間的捕捉，凸浮在作品裡的畫者，始終是最美麗的顏色，宛如時空旋律仍不斷反覆著〈青蚵仔嫂〉的歌詞：「命運好歹免計較，若有認真會出頭」，展現出昂揚無懼的堅持。

    無論任何時候靠向蕭老師，她那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就是美。

        3.佳人聽春雨，笑隔水晶簾

    環繞在她宛如恆星光澤身邊，無數的故事相接閃爍。桃園美術學會榮譽理事長陳俊卿正努力為她爭取籌辦「薪傳展」，從母親李涼的傳奇中走出自己的故事，再延伸出更多的可能；俊卿不像別人把夜裡的時間揮霍在追劇、白天在用來發早安長輩圖，而是睡前畫一幅小圖或添加幾筆塗繪，第二天一早在群組和大家分享；詩畫家許水富習慣為這畫寫一首小詩；刻繪鄉土深情的翁清土，帶著陳高，分享遠從金門帶來的土地酒香；極具天分的徐文印，畫畫的速度緩了下來，慢慢等待著嶄新的風景。

    整張圓桌有14人，我在畢業後兩三年間，旅行、寫作、赴日遊學、經營創作坊，太早脫離「春雨藝文圈」了，還有許多人的精采不及得見。春雨變動，這些、那些傳言，隨著很多年很多年的流光搖盪，潮起潮落，真相在波濤般翻滾著的泡泡碎沫間慢慢隱去。蕭老師說：「等我老了些，再慢慢告訴你吧！真的很精采。」

    所有的精彩，睡在她的記憶裡，安靜著，時而隱隱發光。我想起元末明初詩人楊維楨，身處世代交接，婉麗動人中自有雄邁自然，先以「倚石添新筍，爭妍個個添」描寫滄桑後活力迸現的〈雨竹〉，接下來的「佳人聽春雨，笑隔水晶簾」，幾乎成為蕭芙蓉的生命預言。這麼美麗的臉顏、這麼堅韌的性格、這麼讓人驚豔的才華，宛如一場春雨，水晶簾幕，籠蓋著紅燭昏羅帳的少年歌樓，江闊雲低斷雁西風的壯年客舟，以及聽任悲歡離合的雪鬢僧廬，僅餘一笑回眸。     同樣活在畫畫、歌唱裡的吳玉蘭，原來是「青溪小館」負責人，小館拆了，情誼仍在，她摟著蕭老師回顧她最愛唱的歌是〈攏是為著你啦！〉，忍不住想，蕭老師這一生，真的為著一個龐大的夢想旋著、繞著、舞著，無論從一整棟的藝文中心、台北小會館，或只是吃飯唱歌的小餐館，就是要兜住大家，一起大口吃飯、大聲唱歌，更不要忘記了，我們還可以大膽作夢……

    餐後大家繼續歡唱，無論身體如何衰敗，此時此地，流光神奇地「復刻」出青春。在歡囂喧聲中，蕭老師送我出來，在沒有觀眾的舞台背後，我看著她，對著鏡面前的一株綠芽，付出無限摯愛，笑說自己就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她也喜歡養狗，一逕懊惱：「看現代人對貓貓狗狗可以那麼好，我總覺得，我對狗狗的付出不夠多。」

    其實，無論是花花草草、貓貓狗狗，或者是身邊可以照顧的每一個人，她都夠好了。以前教兒童畫，孩子窮，她就送他們一盒蠟筆；看到有才華的年輕人，她就想辦法為大家創造出揮灑的舞台。曾經，我也是竄長在她眼前的一株小芽，而且非常慶幸，得有機會，被她照顧著好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