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未究之境」,書法中的客家敘事
1.從江文也開展宏大敘事
「未究之境:書法中的客家敘事」的展場在橫山書法館,一種迥異於常民日常的「菁英存在」,票價100元。「究」是起點,追根探底的溯源;「竟」是終點,窮究至完整的全面扣問;「究竟」是生命的窮盡,直至一切明白;「敘事」最簡單的理解是說出我們各自的故事,但在文學、論述、符號學等文化場域,又在「敘事」和「敘事結構」間,成為虛構和現實的拉扯。
「連續性」、「真實性」和懸置未決的「存疑性」,在我們的知覺和理解間形成拔河。在「究」和「竟」間鬆開縫隙,既然是「未究之境」,應是透過書法,以一種跨文字、跨族群的文化意涵,藉由客家敘事,遞送出一種我們原來並不確知的「遠方」。
入口的大作品,是江柏萱選擇〈江文也台灣舞曲扉頁題詞〉嶄露客家故事的「宏大」敘事。奔放的筆墨宛如舞曲,穿插在時而莊嚴、時而猛烈,時而又無從詮說的熱烈、狂躁間不惜一切拚卻,全曲充滿著舞曲的青春活力,刻意留白的大廳返影,都成為虛構中的衣香鬢影相互映現的旋舞。
臺灣作曲家江文也(1910/6/11~1983/10/24),祖先是福建永定客家庄大地主,饑荒時渡海來臺,開墾淡水附近三芝荒郊土地,並依故鄉埔頭之名,取名為埔頭坑;祖父墾荒有成,開始經商,除了收養次子耕農,三個兒子都回福建應考,長子和三子為舉人,四子為秀才。日治後,次子永生加入家族事業遷居艋舺,四子長生更大展鴻圖,遷居至大稻埕,商務還涉足船隻運輸,來往滬尾、基隆、廈門、橫濱等港口。
江文也前半生繽紛繁華,生長於臺北大稻埕,與其他日本作曲家代表日本參與1936年柏林奧運藝術競技,以管絃樂《臺灣舞曲》獲奧林匹克國際音樂比賽作曲獎第四名,由於第二名兩國並列且第三名從缺,江文也依規定遞補,成為第一位獲得奧林匹克獎牌的臺灣人,自此聲名崛起。他選擇到北京工作,並沒有回到祖籍原鄉,而是以「國際藝術公民」的姿態,在文化之都尋找夢影。由於時局變化,日本國籍讓他變成「文化漢奸」,在中國入獄受盡摧殘,後半生的生命都黯淡成灰敗;直到四人幫垮台後獲得平反,勉力創作後因腦血栓逝世於北京,交響樂《阿里山的歌聲》成為最後遺作。離世前留下手書:「倒下去,把自己交給大地就是了。我一直認為那個美麗的『白鷺之島』的血液是無比優秀的,我抱著它而生,終將死去。」
他在臺灣一向聲名淹晦,直到八○年代後,他的生命故事和卓越作品,在文化認同與身分認定的糾纏下,成為民族主義的「競技場」。我們必須把他的音樂,從所屬的時空抽離出來,深刻領略蘊含深情的台灣故土、宗教聖樂與中國古典的文化情感,理解他的思維邏輯和情感選擇,回到歷史脈絡,才能確認他在兩岸現代音樂風貌的奠基價值,還給這個浪漫音樂家一個更趨向真實的文化顯影。
《臺灣舞曲》巧妙運用各組樂器並在節奏上呈現豐富的色彩,江文也扉頁上動人心魄的題詞:「在那裡,我看見了華麗的教堂,看見了被森林深深圍著的劇場和祖廟,可是,這些東西已經告終了,這些都變成了靈魂,飄散在微妙的空中。」隨著一場敘事對話,一次人文邀約,重新被看見。
2.被這麼些客家小鏡頭撞了一下
經歷過這種旁繁複的「宏大敘事」,我還是喜歡回到親近而充滿個人「能見度」的局限和靠近,因而充滿偏見的「微小鏡頭」。喜歡寫毛筆字的我,完全是「書法文盲」,放下大敘事的龐雜,分享一下小鏡頭的「野叟獻曝」: 超級超級被吳濁流的〈致贈葉石濤墨寶,臺灣文藝十周年紀念〉撞擊,一看到「十年風雨笑相依」,我就紅起眼眶了。都說南葉北鍾,我們都以為書寫《濁流三部曲》的鍾肇政是吳濁流的接棒人,其實,剛硬堅決、不惜長期坐牢,不懼浮沉毀譽的葉石濤,和吳濁流的生命情調才真的生死相映。我好像特別了解葉石濤,我們都是高雄的福佬人,對吳濁流的情感無關族群,而是回到文化,真正的文化渴望超越一切障組,從8/23暑期班結束後,我一天又一天、一小節又一小節點染著「世界客家博覽會」的小鏡頭,不過就是點起心底一盞小小的火,像要穿透一車又一車裡鄰長走馬看花的「人數計次」之外,讓大家看到真正的人性之美、敘事之美。 第二件超推的是鍾肇政〈節錄魯冰花扉頁題詞〉,也是和吳濁流的墨寶一樣收藏在台灣文學館。並置展出時一大一小,更顯出鍾老在做小的微隙裡開天闢地。 第三件要談吳鳴的〈客家小炒食單〉,典型的敘事力量。我看他在字紙間寫「餔娘菜」,千里奔赴找餐館點餔娘菜,看他筆墨間的「客家小炒」,吞咽入肚的都是取材艱難的生活史頁。
離開許許多多「書法文盲」並不了解的筆墨Murmur,回望窗外水澤,我們向大自然借地,打造「人定勝天」的文明,但願在很久很久後,我們仍然覺得,真的值得。如果享受完書法館的「大宴」,還有一點「味口」,沿大仁路走幾步路,可到隱藝術「小酌」。小小的畫廊,常有小型展覽,樹影引進室內的大片桌面倒影,成為佈展主軸,帶著幾分生活鬆散;有時休館,坐在館前的木條長椅,聽樹影蟬唱,處暑後,蟬歌噙咬著不顧一切的張揚,揮霍著氣血的低抑和淒切,大樹掩翳,隨著蟬響搖曳出時空通道,帶我們去無從攔阻的「未究之境」。 3.那些我不懂的客家敘事,等待被了解
「未究之境:書法中的客家敘事」策展企圖,開宗明義宣示:
爬梳臺灣客家族群的書藝樣貌,從族群遷徙所帶動的藝術傳播鏈及文學影響力,回應世界客家博覽會大會主題『天光日个客家』(Travel to Tomorrow),並探究、還原臺灣書法史的足跡。由客家人口最集中的桃園、新竹地區出發,展覽精選二十世紀初至當代的書畫作品(1917-2023),聚焦個人藝術表現繼而綜觀群體,嘗試歸納與整理百年來臺灣客家族群的書藝樣貌。回首向來,亦透過客籍文學家的小說、新詩、歌曲等文本為靈感,串聯當代書藝家的多元風格,共同書寫出展覽的主旋律。
展覽分為客居家園、翰墨書香、鄉土記憶、未究之境四項子題。引領觀者探索『客居家園』中客家庄敬天惜字的傳統、先民智慧的結晶;『翰墨書香』裡日治時期客家仕紳如何致力延續傳統文化;『鄉土記憶』裡有戰後藝術家對當權者的合作與批判,也有日常生活的謳歌;『未究之境』則展現當代藝術家突破形式回應客家文本的多重可能,最終對客家身分產生認同的過程,呈現客家文學、歷史與書法藝術的跨界對話。
不知道看展的人,能有幾分機會,感受到當代藝術的突破與回應?是不是能領略客家文本的多重可能?這些書畫,真能對客家身分產生認同嗎?更是疑惑,這麼大的展場,文學、歷史與書法藝術的跨界對話,從哪裡嶄露出來?
我真希望,有很多人得償所願。 難得的是,25件借展收藏。來自國立臺灣美術館范侃卿〈指墨雨竹〉;國立臺灣文學館的吳濁流〈致贈葉石濤墨寶,臺灣文藝十周年紀念〉、呂傳命〈國父百年誕辰紀念詩〉、鍾肇政〈節錄魯冰花扉頁題詞〉;國立歷史博物館葉鏡鎔〈墨蘭〉;臺北市立文獻館張采香〈醉談笑讀聯〉;桃園市立美術館的吳榮棣〈曾國藩家訓四屏〉、徐永進〈渡台悲歌〉、郭阿壽〈桃園風光〉;新竹市文化局的劉家驥〈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范耀庚〈指墨竹四屏〉;新竹縣文化局的張采香〈蘭〉、吳濁流〈碧湖山金龍寺詩〉;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的妙果法師〈楷書致清巖法師條幅〉,以及商借於私人收藏的彭裕謙〈詩傳船載七言聯〉、劉家驥〈隸書格言條幅〉、范天送〈三藏聖教序〉、戴武光〈數竿修竹〉〈羲皇上人句七言聯〉、黃農的〈無書之居〉〈得意忘形〉、于彭〈飲酒圖〉,以及劉崧生的〈草書菜根譚語〉和財團法人中壢仁海宮的「廣施仁愛」匾。
還有一些應邀、應寫的書藝酬唱,把受邀的尊榮揮灑在筆墨裡,也算是一種特有的「敘事」模式吧?只是在這樣莊嚴的大型展場,總覺得有一些我無法化解的小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