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少年渾不懍,綠楊逝水夕陽紅----關於許建崑的小敷彩
1.白馬少年渾不懍
巧遇許建崑老師,距離高鐵班車,還有三十幾分鐘。跟著他穿行在迷宮般的地下街,聽他聊起習慣吃的冰淇淋,找石頭,買一大堆小玩意兒在演講、開會,以及偶遇時和所有的大小朋友分享;宛如鑽進《過於喧囂的孤獨》,所有被流光啃噬過的魂靈,廢墟般疊累著厚重的呢喃,儘管老鼠成群,這潮濕陰鬱的地窖,在珍愛的文學裡成為天堂。
想起他從青春時就和十幾個同學朋友優游在文學路上,超過半世紀的波折起伏,始終帶著純粹性靈的嚮往和堅持。他攝影,寫毛筆字,賞玩石頭,研究電影,參與各種論述、評審……,在最艱難的時候,扛起「中華民國兒童文學學會」的重負,匍匐前行,不改其樂,不僅填平虧空,更重要的是,募款,改革,注入了新鮮活力,找錢來為兒童文學多花錢,全力以赴地實踐「不留餘錢」的信念,相信我們不需要為未來留下太多準備,每一個人,都必須有為自己奮鬥的決心和努力。
我一直活得很混亂,任何隨手的小包轉手就「神秘消失」。《崑崙傳說》剛出版時,在台中評審,收到老師送的瑪瑙,流動的光澤,像來自崑崙的祝福;上了高鐵,發現主辦方送的小禮袋不知道移師到哪裡了?難過地打電話給老師:「我的崑崙石不見了。」
到家以後,發現石頭早已收妥在錢包裡。忍不住傻笑,啊,原來在潛意識裡,這樣的餽贈竟慎重到需要私藏。終於,跟老師走到他的崑崙石「私房批發中心」,挑了兩個石頭。一顆像陸吾血滴進隱晶;一顆是凝結在石頭裡的羽翼;拿起黃瑪瑙串,老師說:「我送你。」 「啊,我來付,我來付。」話一脫口,忽然又遲疑,這把年紀了,還有機會被老師照顧,想起一路被裴溥言老師、林文寶老師照顧的小細節……,忽然又貪戀起「世界很大,我們仍然年輕」的幸福。宅居的日子過久了,得到兒童文學界「人緣最好」的老師的餽贈,宛如自己跟著也擠進最溫暖的小圈圈。
《過於喧囂的孤獨》的作者赫拉巴爾,直到49歲才出版第一本小說《底層的珍珠》,以法學博士的學養,為默默無聞、被拋棄在「時代垃圾堆」上的人,琢磨出光亮。我也這麼熱切期待著,許老師一直想要在這易變世界留下的禮物《兒童易經》,一定特別好看。
他對人很溫暖,極容易開心,像永遠的白馬少年,傳遞著心底小小的火焰,有一些不變的堅持,把四周的晦暗都照亮。 2.綠楊逝水夕陽紅
兒童文學的概念,以及隨之而起的閱讀和創作,萌芽於熱衷民主與教育的希臘時期和認同兒童必須接受保護、照顧的羅馬時期;歷經片段的歌謠、傳說和敘事圖像,以及系統的北歐神話、英雄史詩滋養;從中世紀末葉到文藝復興,世界文化景觀不斷轉型,直至17~18世紀這百年間,故事的樂趣與活力,取代史詩歌謠的崇高與沈靜,凝聚「民間故事滋養」與「成人文學侵佔」的內在動能,匯入「中產階級興起」和「新興思潮撞擊」的外在機會,從瑞典先驅式的系統建構,到多民族頻繁進出的英國傳說與文明奔流,兒童文學總算以一種天真歡愉的面貌,順利被接生到我們所共有的繽紛世界。
台灣兒童文學的研究,自然也以西方論述做基礎,不斷嫁接出各種「平行對接」的詮釋。直到林文寶從傳統童蒙教材出發,盤整東亞世界的兒童文學概念,重新鍛造「垂直延續」的可能,總算在西方「向心」主體裡冒出微細「離心」的聲音;而後,許建崑在兒童文學論述中,注入古典的精緻、常民的簡淨和直抒性靈的多元,更攪起長期被忽略的東方活力,以一種新鮮的魅力重新被認識。
他喜歡電影,透過《閱讀新視野:文學與電影的對話》(2009.5)和《閱讀人生:文學與電影的對話Ⅱ》(2011.1)和影像對話;喜歡文學,和癡情一生的「東海幫」,糾纏一輩子,和阮桃園、彭錦堂合編《海納百川──知性散文作品選》(2005.7)、加上周芬伶合編《臺灣後現代小說選》(2004.6),成為歡愉的念想。
更重要的是,他不受限於論述框架,游走在古典文學、現代文學和兒童文學邊界,藉由《閱讀的苗圃:我的讀書單》(2007.10)、《移情、借景與越位:當代作家作品論集》(2012.4)、《情感、想像與詮釋:古典小說論集》(2010.8) 、《自覺、探索與開拓:少年小說論集》(2016.11);《九歌101年童話選》(2013.3)、《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90:李潼》(2016.12);與林碧慧, 陳昌遠, 吳宇娟合編《古話新說:古典短篇小說選讀》(2008.9)、與劉瑩、林素珍、楊淑華、劉君合編《兒童文學讀寫導論》(2021.12),以及與陳萬益、王國良、李豐楙、康來新、賴芳伶、鄭明娳合編《歷代短篇小說選》(2016.8),誠實記錄著一生追索的閱讀印記。
「人生走到現在,宛如我們所作所為,都在預知死亡紀事。」聽許建崑老師這麼說,不是頹唐,而是理解,一生的盤旋躑躅都鍛造成天命通透。宛如溯源於曹學佺在明末自縊殉國時的絕命聯:「生前單管筆,死後一條繩」,凸浮出他的重要論述《曹學佺與晚明文學史》(2014.2),青蔥的綠楊青春、漸漸沒入晦暗的文明逝水,都在始終精緻著、美麗著的文化活動中,勾勒出讓人無從瞬目的夕陽紅。
藏書萬餘卷的曹學佺(1575~ 1646),精心經營「石倉園」,群集文人論學,針對海盜、水利、修橋等實務問題給予朝廷很多建議,專研文學、詩詞、地理、天文、禪理、音律、諸子百家,專長寫景抒情詩。這種博學、多能、付出分享的人格典型,在他最知名的處世聯對:「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裡,透露出許老師潛意識裡的自我形象;也在他豐沛的著作中,七卷《周易可說》,綰繫起擱在許老師心底躍躍欲現的《童易》。
可以說,活躍於「兒童文學領地」的許建崑,血脈裡流動的仍然是跨界、多元、特屬於「晚明性靈」的絢爛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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