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物種的靠近

    人、妖靠近，一開始並不浪漫，蛇精化身美女誘惑男人的故事，都是為了警惕年輕男子，不可貪戀女色，行為輕浮容易召禍。

    唐人傳奇〈白蛇記〉，講述隴西鹽鐵使李遜的義子李黃，在長安東市遇見白衣絕色美婦，隨其後盡情歡飲三天後回家，頭重臥床不起，後來全身化為水，只剩頭顱，原來女子是一條白蛇修煉成精。還有一個故事，敘說鳳翔節度李聽的從子李管任金吾參軍，自永寧里出遊到安化門外，遇見一駕白牛銀車，旁邊有兩名女子的騎白馬而行，便尾隨而上與兩女攀談，贊其美貌，兩女稱家中有姐妹容貌更佳，於是李管就隨着兩女到其住所，到處飄香，果然見到一位美女，回家後李管便頭痛裂開而死；家人問起奴僕，奴僕皆稱公子聞到異香，我們只聞到蛇臊味；家人查看時只見到荒園一座，白蛇盤桓，立刻打死白蛇。

    宋朝話本〈西湖三塔記〉，講述臨安府書生奚宣贊在西湖邊救了女娃卯奴，送卯奴回家後卻被她的母親白衣娘子扣押住準備成親，誰知這時手下又抓到了新的漂亮書生，就準備挖奚宣贊的心肝來下酒；奚宣贊在卯奴的幫助下逃回家中，卻又被捉回，幸得再次逃出；後來奚宣贊的叔叔，龍虎山的奚真人施展法術讓妖怪現形，原來白衣娘子是白蛇精，卯奴是烏雞精，捉人的婆子是只水獺，於是真人在西湖造了三個塔鎮壓三個妖精。

    北宋時期還有「連眉配犢子」的民間傳說，已滲出跨物種的妖異愛情意味。峰巒迭嶂，林木幽深的許家溝村，依傍太行山餘脈的黑山、淇河，有犢子牽黃牛，游息黑山中，時老時少，時好時丑，後與連眉女結合，俱去，人莫能追……，而後連眉女演變為白蛇，典故化為「白蛇鬧許仙」的故事。

    相傳，白蛇精當年曾被許家溝村一位許姓老人從一隻黑鷹口中救出性命，這條白蛇為報恩嫁給許家後人牧童許仙，婚後常用草藥為村民治病，使得附近「金山寺」的香火變得冷落起來，也使黑鷹轉世的「金山寺」長老「法海和尚」大為惱火，決心破壞許仙的婚姻，引出人們熟悉的盜仙草、水漫金山寺、雷峰塔等情節，許仙在「雷峰塔」下出家修行，護塔侍子，直到許仕麟高中狀元，祭塔救母，一家團圓。「白蛇鬧許仙」的故事而後向江南播遷，應與金人南侵、宋室南遷有關，使得「白蛇傳」在宋、元時期在杭州一帶廣泛流傳。

    南宋宮廷說書人的話本，還有〈雙魚扇墜〉的故事，提到徐景春與鬼女孔淑芳繾綣相戀，贈以雙魚扇墜，鄰人張世傑符籙救治，施以禁制，可以說，就是在「人和妖的相戀和分開」的框架下，代入不同物種的有機裂生。

    從唐傳奇的〈白蛇記〉、宋話本的〈西湖三塔記〉，到明末馮夢龍《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記載南宋年間紹興地區有千年蛇妖化作美女白素貞，和侍女青青在杭州西湖與藥店之王主管許宣結為夫妻；鎮江金山寺高僧法海贈一缽盂，令顯原形，乃千年成道白蛇、青魚，法海遂攜缽盂，永鎮雷峰七級寶塔中，已然成為圓熟的文學創作，白蛇的故事慢慢定型。

    有學者認為，《白蛇傳》的故事有異質神話的駁雜糅合。印度教的創世，就是從兩條大蛇攪動乳海開始；元代周達觀的《真臘風土記》，記述真臘國王夜夜登上天宮的金塔，與化為女身的蛇精交合，呈現東南亞人蛇交媾故事的雛形；希臘神話也有由蛇幻化的拉彌亞與利西烏斯結為夫妻，直到結婚當天由阿波羅尼烏斯揭破；在《山海經》、《帝王世紀》、《竹書紀年》等古籍記載中的「人蛇」，有女媧、伏羲……各種圖騰崇拜，都有可能豐富了白蛇形象。

    榮格認為，神話是集體潛意識的集合，展現人類原型的先驗遺傳；坎伯認為神話的神祕性，解釋世界運作，驗證與支持社會秩序，同時教導人類如何生活。無論任何民族的原初神話，擁有細長身體、卻能吞下大過自己體積食物的蛇，始終充滿原始力量，帶著強大的魔魅效應。         2.原型的蛻變

    端午節跨物種相戀的節氣浪漫，要從民間傳說《白蛇傳》開始。

    故事原型出於唐朝「溈仰宗」金山法海禪師修建鎮江金山寺。傳說，有一白色巨蟒佔據寺地不動，法海不許工人傷蛇，集僧竟日念誦《金剛經》、《法華經》和《楞嚴經》等，直至該蛇自行離去，後大雨，水淹數日方退，輾轉化為「龍王爭伽藍」的口語傳說，慢慢在借傘、盜仙草、水漫金山、斷橋、雷峰塔、祭塔的基本結構中，衍生出《白蛇傳》各種版本的文學演繹。

    鎮江地近故事原型，說書版本就從累世修道的禪宗僧侶開始。修行有所缺憾的禪院住持，因為施主呂博全力護持，發願在後的未來世度君入道；禪僧涅槃後，呂博大作佛事返家，路見有人要殺白蛇，立刻買下放生。白蛇修煉成精，吞食呂博的禪僧舍利取得千年道行。

    當呂博轉世為許仙，她從挖蛇膽賣錢的商人手中買下青蛇，結義為姊妹，與小青同到杭州，借傘定情，成親後遷往鎮江經營藥店。禪僧轉世為法海和尚，繼續在鎮江金山寺修道，勸許仙於端午節用雄黃酒灌醉白娘子，讓她顯現原形；許仙嚇死，白娘子盜神草復活許仙；法海無法伏魔，將許仙軟禁在鎮江金山寺，白娘子和小青引西湖水淹金山寺，溺斃生靈無數；許仙逃回杭州，在斷橋邊與娘子相會，白娘子產子時，許仙夢見蛟龍飛過仕林苑，故將子取名仕林，字夢蛟；法海借佛法將白娘子收在缽中，鎮於雷峰塔下說：「塔前鐵樹開花，汝即解脫。」

    臨別時，白娘子交代小青嫁給許仙為妾，照顧許仙與兒子，有些說書版本，趨向人間圓滿，讓小青也與許仙生了儒林，字夢龍，小夢蛟兩歲，與夢蛟同科進士。二十年後，許夢蛟高中狀元，衣錦還鄉，將皇帝御賜的簪花官帽掛在鐵樹之上，鐵樹開「花」，雷峰塔破裂，白娘子得以和許仙、小青、夢蛟一家四口團聚；此時法海圓寂，臨終前見到觀音菩薩與善才龍女來接引，了卻前世因果，往生普陀淨土。

    杭州比鎮江富庶，說書版多了更多繁華的「裝飾」。時間拉到充滿吃喝玩樂熱潮的宋朝，八仙之一的純陽真人呂洞賓，打算廣度眾生，化身衣衫襤褸的小販在西湖斷橋邊賣金丹做成的湯糰，古來仙路不易，當然乏人問津，只有幼年許仙買了一碗、他只喫了一粒就飽了，還三天三夜無法吃東西，呂洞賓知道他沒有仙緣，壓其腹部吐出湯糰時，湯糰掉進西湖，落在一隻烏龜精前，卻被正在湖中修煉的白蛇搶先吞下；白蛇自此與許仙結緣，卻與失去成仙機會的烏龜精結下累世之仇。

    白蛇為了報恩，化為白娘子嫁給許仙，生下許仕林；烏龜精轉世為法海和尚，精修佛法，最後將白蛇與許仙拆散；白蛇發動水淹金山寺，但不敵法海，最後法海以法術把白蛇壓在雷峰塔下，小青逃到驪山禮拜白娘子的師傅驪山老母，獲傳雷法，再回金山寺偷襲法海，發五雷打破雷峰塔救出白娘子，三人相擁落淚；就在小青準備引雷劈死法海時，神佛不忍小青造孽，又出面拯救法海，最後四人都引歸天庭，待許仕林考中狀元後，在伽藍中奉祀四人與驪山老母。

    還有另一個和物產、觀光、消費息息相關的版本。小青追殺法海時，法海水遁潛入西湖，小青怒咒西湖，西湖水枯，法海無處可逃，身穿黃色袈裟遁入湖畔巨蟹之腹；而後許仙夫婦團圓，法海卻留在蟹腹中，所以，螃蟹腹中的蟹膏黃，其實是比丘袈裟的色澤。

    宋朝這隻法海烏龜精，到了清末夢花館主的版本，變成更接地氣的蟾蜍精。千年修煉的白蛇偷吃蟾蜍精的仙丹後修練成神通廣大的妖精，直至蟾蜍精轉世為金山寺和尚法海，重新展開和小青巧施妙計，與許仙相識、成親，以及日後盜草、鬥法、鎮塔的情纏糾葛。

       3.意識的變形

    《白蛇傳》的故事早期因為以口頭相傳為主，因此派生出不同的版本與細節。原來的故事，有的到白素貞被鎮壓到雷峰塔下就結束了；有的版本有白蛇產子的情節；有些版本又衍生出白蛇之子得中狀元，祭塔救母的皆大歡喜的結局。

    值得注意的是，故事變形的遺痕，往往是民間故事生命樣貌的素描。主角許宣慢慢定型成許仙，增加了玄幻色彩，也滿足了更多圓滿結局的拓增；小青原不是青蛇，而是青魚，在〈雙魚扇墜〉、〈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裏，還有各種物種相偕並行的遺痕，後來改編為峨眉山中的白蛇與青蛇修煉成仙，結伴到西湖遊玩而與許仙相遇，增強了生命對「歸屬」、「愛」和「心靈滿足」的需要；最早出現的《白蛇傳》戲曲第一折戲〈雙蛇鬥〉，描寫峨眉山得道白蛇白素貞被青峰山光華洞的青蛇大仙攔住去路，青雄欲娶白雌，白蛇不允，雙蛇鬥法，最後白蛇戰勝青蛇，青蛇從此化為侍女，慢慢地，青雄白雌的過往被共歷人間的姐妹替換。

    清朝方成培改編《雷峰塔傳奇》，刪除說明性的〈描真〉和介紹中藥的〈藥賦〉，新增充滿戲劇衝突的〈求草〉、〈斷橋〉，《白蛇傳》故事主線自此確立；經歷玉山主人中篇小說《雷峰塔奇傳》、彈詞《義妖傳》的演變，蛇精故事已從妖怪轉型成有情有義的新女性；到了民國初年，江蔭香託名「夢花館主」重新編撰《寓言諷世說部前後白蛇全傳》，成為後世戲劇改編和再創作的扎實基礎。從舊時代的評話、說書、彈詞、京劇、崑曲，一路到民國後的小說、漫畫、電視、電影、動畫、歌劇、歌仔戲、現代舞……，進行各種整編、演繹。

    經過漫長時空的演變，除了故事情節不斷豐富之外，人物性格也逐漸揭示出多層次的變化。千年來，人們習慣把焦點放在「妖」的純粹、「人」的脆弱和「法」的虛矯；珍視「白娘子」的執著、熱情和堅持；從「許仙」的寡情薄倖和怯弱畏縮，檢視自己的侷限；從「法海」的階級和道統，看見邊緣和中心的文化摧折和轉換。隨著時代的推進，意識形態的鬆綁和重塑，長期處於配角的小青，慢慢引起注意。

    在日本史上第一部彩色長篇動《白蛇傳》（1958），因為回歸青魚、而不是青蛇，重新被看見；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青蛇》，經名導徐克搬上銀幕，小青終被釋放出來，表現出獨立而鮮明的性格，但也因為既有的故事還留下很多縫隙，也就充滿再創作的可能性。施養慧的《小青》，就是古典白蛇的現代詮釋，翻轉主從、階級，不斷延伸出新作，好像有各種內在分裂的「微細之聲」正在抽芽、開花。

    踏進新世紀後的網路世代，玄幻修真小說的跨物種愛戀，無論是神、仙、妖、怪、鬼、魔、靈、精……，糾纏在動輒千百年的輪迴乖隔，以及幾生幾世的生死牽絆，很容易在特效發達的新世代，成為影像改編的主軸，或者是電玩遊戲的襯底。人和妖的物種差異，宿世輪迴的恩怨情仇，不顧一切的相愛相殺，倫常法理的禁忌和失落，法力修為和法器競技，個人愛恨和天下蒼生的判斷取捨，以及物換星移的遺憾與圓滿，……，可以說，在《白蛇傳》的簡單故事裡，已經埋下各種小說發展的「基本款」。

    這種跨物種相戀的先驅，如果提名《白蛇傳》，不知道還有甚麼其他的作品可以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