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五月三級警戒，創作坊停課，我埋在《24詩品》的絕美裡咀嚼、含詠；2022年五月，我又卡在創作坊中壢教室轉為線上課的時間縫隙，延續去年起筆又停下的《24詩品》點評。不是為了趕出版行程，而是剛好有時間就慢慢寫，像「寫字公務員」，每一天寫寫字，讓我安心，隨著司空圖的空靈，在絕望邊緣，感受到超脫疫情現實的寧靜。

    5/18，中研院生醫所兼任研究員何美鄉博士以「洞悉COVID-19疫情的樣貌與國際防疫策略之借鏡」為題進行專案報告。蔡英文總統聽取報告後表示，台灣正處於最後的關鍵時刻，確診人數逐漸進入高峰，後續趨緩，逐步回歸疫情前的正常生活。想起司空圖的「濃盡必枯，淡者屢深」，生命反覆，最後總會找到平衡：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

    霧餘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

    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

    以前在編選學生讀本時，並不特別喜歡〈綺麗〉這一品。時過境遷，現在讀起來，別生感觸，在這即將邁向高峰而後期待可以回歸正常的日子，來讀《24詩品》吧！    「綺」是一種精緻纖奇的絲織品，用來展現一種華貴珍稀的美麗，主要是用來凸顯出內在的豐富，而不是外表的妝點。

    全詩起筆，點出「綺麗」之美，最重要的是思想從容，精神世界豐富，無須虛耗在堆晶積玉，就能掌握一種在「神」而不在「形」的富貴之氣，比黃金更炫爛。如果不能領略這種「神存富貴」的境界，過度雕鑿詞藻，詞勝於文，不僅濃艷無味，最後還會耗盡心力，文思枯澀；真正的綺麗，敷濃展現活力，抹淡凸顯情韻，在或隱或現間，展現出意味深長的絕美。

    比如說，描寫紅花瀲灩時，紅杏連枝綻放，總席捲出一整個春日的喧鬧，這時，不直接敘寫色澤的獨佔濃烈、繁花的鬥豔爭芳，只勾勒水霧將散未散，隱隱幾朵紅杏，像裙角翻旋時的一縷錦繡，倏忽消失後又偶一閃現，讓人浮想聯翩，想像著一整座杏林即將點燃的絢麗。再比如，刻畫濃蔭蔽空，看朱成碧，所有的花繁色豔，慢慢厚實成綠意悠然，這種人間日常，就得用華麗的畫樓、瑰麗的雕橋，鋪綴出繁華實景的富貴，最後又淋上銀白的月光，似夢，還真，才能在渺茫虛幻中，提昇到雋永的神魂相映。

    看得到的「金尊酒滿，伴客彈琴」，洋溢著當下的繁華盡興。金杯再美，真正讓人醺醉的芬芳，是杯裡的美酒；朋友再多，真正讓我們感受到深切的生命共振的，是彼此相互了解、相互應和的聲音和情韻。酒滿，引喻「既久且滿」的生命追尋，不僅得到自我滿足，更重要的是分享和共好；彈琴，延伸到生命的「談情」，抒寫胸襟，和認識的人互動交流，也向不認識的人，選是自己的信念和渴望。

    看不到的「取之自足，良殫美襟」，收斂自己的心。回扣「濃盡必枯，淡者屢深」，無須多說，只要「神存富貴」，自然有揮霍不完的飽滿，取之不竭的創作素材，盡情暢懷地展露出深沉的內涵。

    讀這首詩，最初得到的印象可能是一種華貴高雅的生活。關於富貴形象的描寫，不是靠穿金戴銀來表現，而是通過精緻的生活情景，自然帶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冷」和「距離」。外在場景，高不可攀，穿透迷離的水霧，走過紅杏熱鬧的園林，越過精心雕鑿的畫橋，才慢慢靠近月光包覆起來的夢幻樓閣；可是，一旦登堂入室，就會發現，真正的富貴，其實是一種教養，表現在適當的尊重、深刻的交流和真誠的欣賞，所以，才能在主人熱情地招待最精緻的食物、朋友歡愉地享受對話的撞擊中，領略各種精緻的藝術和心靈的共鳴。

　　接著，生出「精神超越物質」的感動，慢慢領略一種比膚淺的張揚還要更壓抑、更深邃的絕美。霧餘水畔，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世界如富麗高雅的畫，可遠觀，無從靠近，勾勒出精巧、細緻的意境，柔潤如帶著光澤的綺羅紗錦，在或隱或現間，形成無限綿延的繁華富庶。

　　再深入一點點，我們可以看到作品中，藏著飽滿的精神和細膩的內涵。金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殫美襟，無論在面對自己、面對人群，或者是面對世界，都不需要追求表面上的華麗漂亮，自信的吸收和表達，自在地分享和交流，生活這樣豐富，隨時隨處都能散發出值得咀嚼、領略的甘甜柔軟。

　　更進一步，結合內在的信念和想像力的鍛鑄，把抽象的情意轉化成具體的物像，所有我們追尋過的生命境界都釀造成藝術的光彩，一如黃金珍寶，閃現出璀璨的價值，但又比俗世奇珍更禁得起時空的考驗。「卻下水晶簾 玲瓏望秋月」，用四地的精緻凸顯出毫不保留的思念；「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所有的生氣蓬勃和春意盎然，都不如心中穿透天遙地遠的堅持，這就是「神存富貴，始輕黃金」的深意。

　　最後，穿透富貴華麗，在簡淨的「濃盡必枯，淡者屢深」中，讀到生活的哲理。看起來，「綺麗」之美，出於細膩，但是，全詩中的反覆經營，沒有任何「小鏡頭」的過度講究，反而都是「大視野」的開闔平衡。紅和綠，花和林，橋和樓，酒和琴，霧濕和月明，神存和意輕……，濃則淡之，淡而復濃，節制過度的描寫，讓想像自由創新，再藉由素樸的意涵粗胚，讓各種餘味延宕綿延，竭盡所能在生活中包納相互作用的各種因素，這才形成精神上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