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2 10:33:35小蟹子

任菊:停在鏡的邊緣----黃秋芳的故事城

    大學畢業後,習慣走走停停,沒有正常的工作,也很少在一個地方久留,家當寄託在龍潭大哥家,謝謝他張羅了一個房間,像倦鳥基地,任何時候我都可以回航。

    那些年的書寫,謝謝林文義主編的自立晚報,小說也好,採訪也好,總會有一個「家」,收留這些文字。收到阿義簡訊:「昨晚在台茂誠品,喜見秋芳新書,欣喜你小說重現,再毫筆!」

    忽然流光倒捲,我們相識的歲月,我只是個靠故事餵養的孩子。想起〈停在鏡的邊緣----黃秋芳的故事城〉,中篇小說《蓮花》的附錄,慘烈的人間汙泥,孕養著潔淨的蓮色,《張老師月刊》總編王桂花賜序,大學畢業時,她是我「義務張老師」的培訓導師。

    寫稿時人在東京,還在下雪;出書時已然春甦,櫻花待苞。

    收到書時,封面上的背影,像極了自己。不知道那時候的編輯,如何隔著海洋,可以找到這樣的模特兒和攝影師,我的親朋好友們在書店相見,全都以為我回台灣了。

    那樣溫暖的文學時代,想起來,好開心。

    據說黃秋芳不怕天黑,但是怕天光就要燒盡、夜色將臨未臨前,一段短短的「會走動的黃昏夢魅」。

    「像頹城。」她靜靜笑著:「彷如所有來得及與來不及修改的錯誤、可能與不可能的渴求,全部在短短的黃昏時候交會。再怎麼樣都覺得怕,就是有人陪,也只能淺淺抑住,稍回頭,恐懼就排山倒海而來。」

    陽光晃漾著的軟柔音聲裡,襯著她臉上光燦燦的笑臉,和她字句裡得單薄脆弱,不容易藉著聯想組合起來。總以為她在開玩笑,沒一句當真。不過,我還是相信,她是那種把傷痛當作五彩糖果把玩的孩子,喜歡流眼淚,但是不哭,笑容,反而是她痛極怕極的應對表情。

    我靜默著,覺得有點悵惘,其實,我早就注意到她的秘密。不到黃昏,她習慣把整屋子大大小小的燈,全部亮開,他不怕黑,就是怕夜色頹然傾來。

     1.貪心的壞小孩

    「怎麼會這樣呢?」她斂起笑容,皺著眉咀嚼著我的問題。她那偏頭思索的樣子,像一弧看不到出口的隧道,遠遠遙遙,直走到久久長長的舊歲以前。那時,她不過是個又瘦又黑的孩子。家裡兄弟姊妹多,所有的愛都要「限額分配」,永遠都覺得不夠。她喜歡黏著母親,走到哪裡都撂不下手,怕一鬆手就沒有了,那種不可理喻的依賴性,簡直沒法停止地讓人覺得厭煩。

    母親去買菜,她倚在門口和她說再見,一聲一句,到最後一定哭了起來,那走遠了的母親停住,嘆了一口氣又倒回來,牽著她,一起往市場走去。

    「從家裡到市場,是關於故鄉的一種最鮮明的場景。」秋芳又笑了,盡量輕鬆著語氣說:「這以後,我贏來跟媽媽上市場的特權,同時也從小到大搶得了沒人願意接替的外號,全家第一號愛哭鬼。」

    好像,印象裡就這樣稚稚嫩嫩地和侄兒侄女們一起長大。哥哥姊姊們比她年紀大得多,總是被當作小孩子一般撫養,所以,秋芳在面對生活,無能極了。過馬路時,猛然遇到紅燈,她會驚惶地站在路中央,在躍然欲動的車隊之前,她那相知近十年的舊友會俐落地拖著她,快步走到對岸,然後很恨地說:「簡直是思想的巨人,行為的侏儒。」

    思想的巨人究竟如何,我還不及得見;行為的侏儒,我倒是見識得多。秋芳上了一學期的作文課,開開心心地領來兩萬五的鐘點費,計畫做一次豪華的離島旅行,還沒回到家已經把鐘點費掉失了,整整十六週得經營期待,沒聲沒息地跟著掉失。大概一直在掉著一些不能預期的東西,所以她在學會不要以前,只能拼命去要。沒事時就發呆,在腦子裡問著自己:「我還要什麼?怎麼去要?要來以後呢?我會不會跟著掉失一些什麼?」

    日子經常反覆著這些問題,不過,還在無害的範圍,反正,她不上班,有足夠的時間讓她揮霍。我再怎麼看她,都覺得她的情緒種種,以及各樣不切實際的幻想與嘗試,全都值得原諒,因為,她不過是個貪心的壞小孩而已,對於人類文化或著世界和平等等,還不至於產生太大的傷害。

      2.最華麗的玩具

    像她這樣的人,雖然不太有機會對人類智慧做出太大的貢獻,不過,能夠看著她這樣開開心心地生活著,其實也是件很有趣的事。和她在人世的紅塵浮滾之後,重新訂了約會。她匆匆趕來,一坐下來也沒及喘氣,就興致盎然地開了個頭:「就是剛剛,坐在計程車裡,我想到了個女司機的故事,你聽……

    故事當然就是些人間情愁,茶餘飯後,言談間就襯得熱熱鬧鬧地,頗能討人歡喜。可是,秋芳有點不知進退,找她去演講,她一時高興,又喜盈盈地在台上講了一串又一串不相干的故事。

    有時候,我覺得她大概是來不及長大,一頭埋在故事裡,成為她這一生中,最華麗的玩具。她好像永遠都有力氣,把生命中一些無可奈何的瑣碎,編織成故事,藉著說和寫,熱情地邀約別人,走進她的世界裡,把玩著她那極為個人化的華麗玩具。所以,她的第一本小說集就叫做《我的故事你愛聽嗎?》

    那樣冗長的拗口的書名,打從一開始我就激烈反對。諸如什麼夢什麼煙的,不是美麗得多?秋芳也不辯解,只是好脾氣地回過頭來,盈盈問起:「我的故事你愛聽嗎?」

    她的故事我愛聽嗎?我自己問。答案,一直紛紛亂理不清楚。也許是因為太熟悉了,在她的故事裡,我看到太多她的影子,她說的話、她做的事,哪至於她的嚮往,每一個好人、壞人,全部都是她。和秋芳相熟到這種地步,我常常替她耽心,會不會在這些故事裡,她很快就要把自己掏剖盡了?

    秋芳倒也不急,她是那種著迷於文字這種華麗玩具的人,而且隨時翻出嶄新的遊戲內容。她寫了一本極短篇,叫《金針菜》。她後來很正經地說:「我應該再寫幾本書,就叫《空心菜》,還有《玻璃菜》、《胡蘿蔔》、《上等排骨》……。」

    事情當然不會都順著她的意,如果真是這樣,她倒是有資格在房門口貼上「御廚」兩個字。對於像她這麼根本被放逐在廚房以外的女子來說,聽起來滿有意思的。可是她不。她在屋子外端整地糊上「三宜軒」的字迹,細去追究三宜,她懶懶地拖著尾音回答:「宜於醒、宜於睡、宜於半睡半醒之間嘛!」

    生活於她,其實簡單得近於簡陋。就是醒與睡而已,她很少多最要求。所以她的隨訪路就叫做《速寫簿》,一種人生印象的速寫,不太有什麼經確的內容,就是當她與許許多多不同的生命風格相遇時,留下一點點感動的證據。

  我有點羨慕她,羨慕她可以這樣自在地把玩著文字。

    3.在文字裡思考

    說老實話,文字這種迷人的玩具,我也稍稍涉獵過一些,可是,我太言情,也太悲苦,沒辦法像秋芳這樣,沛然潑灑著她的感覺和想法。她太縱恣,有時候就顯得太突然,像一種意外,在不可能的地方轉彎。常常,她把自己關起來,逼迫著自己在一天之內寫完一篇萬於字的小說,或者,她把周緣一切熟悉的部分全都甩掉,一個人到遙遠的遠方去旅行。

    還有許多時候,她沉默地讀著書,謙卑地去叩訪一些計劃過很久就想要探問的作者,然後坐了下來,安靜地觀看一個作者如花開闔,像蝴蝶在翻找牠前世不小心跌落下來的一些不能確知的謎題。後來,她把她從閱讀與訪談過程中累積出來的經驗和心得,詳詳實實地紀錄下來,像紀錄一片心靈的山水,所以在結集出書的時候,她是毫不考慮地用了《風景》這樣的書名。

    那本書,就是她在人世的困頓浮沉裡,一種堅韌的記號。她常常說:「我看過許多真正第一流的人,所以我怎麼敢懶怠地停下來?」

    那些曾經在文字上留下一點點成績的人,像一種引信,把秋芳點燃,讓她毫不遲疑。也許,那種感動力太強烈了,秋芳寫字,就顯的迫切而且不能割捨,是這些年的文字生活,讓她養成了在文字裡摸索思考的習慣。

    有許多感覺、許多迷惑,或者是許多痛楚和感悟,她會在文字裡整理清楚。尤其是經由小說。小說是一種不能說出口的痛,一場華美的質疑,一次纏綿而不得不然的磨折,秋芳常常這樣說。

    年初時為了追逐櫻花開闔,她循著「櫻花線」從南而北走到東瀛,就在那樣短短兩三個月的時空裡,她的人生場景就以加倍的速率在不斷轉換著。在異鄉空間裡,她從一個甜美而不斷受縱容的迷夢裡醒了過來,孤單,但是非常清醒地回顧她的前塵舊事,因此才新生了一種寬闊的心胸去觀察她日日來來回回的環境。

    所以,她寫了《吻痕如刀》這本小說集。八個故事,八個人生場景從她赴日前開啟,在日本質疑、省思,然後又回到自己的土地上。我好像看到了秋芳所有思考的過程,是這樣具體地從嫩色走到寬闊,從怨嗔的愛戀放大成溫暖的關懷,很喜歡她的文字可以變成這個樣子,雖然不一定真能像他期望的那樣,可是,確實保留了一些努力過的痕跡。

    「吻痕是愛,刀是傷害。」秋芳停了一會,淡淡地說:「我們這一生中,所有驚心動魄過得舊人舊事,不過就是些愛與被愛,或者是傷害與被傷害的人生情節。悲歡愛怨,轉眼就會過去,要緊的是,我們可以在其中慢慢長大。」

    她的文字,以最耐性的寬容,接納她慢慢長大的全部過程。

     4.觀景窗與小禮物

    秋芳的人生情節,幾乎是透明的,老老實實地紀錄在她的文字裡。在日本,她走過許多地方,當然也經歷過許許多多叫她目眩神迷的風景。

    學生時候她學過攝影,却連使用傻瓜牌自動相機時,她都會迷迷糊糊地把頭或腳拍丟了。浪費底片。她周緣的朋友只好沒奈何地替她的攝影能力做了這樣的結論。

    「君子不器呀!」秋芳嘆了口氣,無辜的申辯著:「我就是個君子,才會這樣不懂得使用機器。」

    所以,旅行途中,她的行囊裡沒有照相機這類叫她無措的機器,只有稿紙、筆記,以及兩支提防遺失時隨時可以備用的原子筆。稿紙於她,就是攝影機的觀景窗,她把焦點準確地對準叫她特別感動的場景,俐落地把曾經叫她心動的異質時空裁下來,許多感覺,許多不是刻意記得的人生故事,自然地跌落在她的稿紙裡,各自去尋找它們自己的位置,這些短短的篇章,全部就化成一種絕美而帶著不能重回的悲涼,像盛夏之雪,在最高溫的季節裡讓雪綑縛,她後來收錄的這些異國心情,結集時就叫做《盛夏之雪》,秋芳神秘地笑一笑:「你猜,盛夏之雪,指的是什麼?」

    櫻花?濃霧?落梅?或者是白花花叫人頭昏的夏日陽光?要不,就是雪碧汽水?我胡亂地猜,拼命逼迫著秋芳掀開謎底。可是她不,她孩子氣地鄭重宣告:「答案在《盛夏之雪》那本書裡。你只要去買一本,不但可以找到答案,還可以替我打知名度,當然,我也很開心賺了十塊錢版稅,一舉三得,不是很划得來嗎?」

    秋芳就是這樣,只顧著她自己的一時興起,一個人自以為是的過的興味盎然。說故事說久了,她發現許許多多「限制級」的小說不適合她的小侄女兒們閱讀,於是,她起意寫一個甜美而帶著微微悲傷的愛情故事,以一種近於神話的時空背景,呈現人生裡真正無怨的愛。

    「送給所有就要嘗一嘗愛情是什麼滋味的小女孩。」秋芳甜美而溫柔地說,像把我當成是她那蜜糖似的小侄女兒:「雪星星,是人世的願望草,只要有夢,日後就會成真。那些稚嫩痛楚的年輕時的錯誤,其實也不算什麼,像《雪星星》這本小說集裡的所有人物一樣。」

    她很當一回事地把寫小說視為送給她所關心過的孩子們最慎重的一份禮。問題是,別人懂得她嗎?我很懷疑。

    5.流動的液體時間

    所以,秋芳需要把自己放逐在龍潭那樣僻靜的角落裡,否則,大半的人都會受到她的驚嚇。她很神經質,報紙上讀來幾則社會新聞,諸如親叔叔強暴十一歲的小侄女兒、山地小姑娘初出山區就飽受蹂躪……。沒事時她一分神,所有血腥滄桑的真實事件都浮上腦海,她整個人都不安著,沿著背脊麻麻涼了上來。

    「怎麼辦呢?」她一直憂心忡忡地耽慮著,很情緒的判定,我們的社會病了,可是,有沒有醫生找得出關於治療這個社會,需要的是什麼樣的處方?

    後來,她寫了《蓮花》這本書。一羣不能面對傷口的被強暴少女,在焦慮遲疑的種種衝突裡,跟著她最信賴的大姐姐安定下來,誰知道,那個大姐姐才是最不能夠面對生命的挫折困境的人,她們怎麼辦?那個大姐姐呢?她會在什麼樣的情形下,揭開覆身已久的傷口?

    這麼大的人生質疑,讓秋芳這樣年輕的女孩來寫,我覺得有點可惜。可是,她搖搖頭笑了起來:「要多大的年紀才能寫?要怎麼樣的歲月才能算滄桑?」

    突然,她眼睛亮亮地盯著我,沒頭沒尾地問:「我有權力在走過幾十年的歲月以後,重新再做判斷,重新再把這個故事整理出不同內涵,如果那時候真的有不同的看法,我會有這個機會了吧?嗯?」

    我有點吃驚。秋芳這種想法很怪,她是個活在液體時間裡的人,年光流來流去,她的意識也在過去、現在、未來之間,不可收拾地流動著。每次,她站在人生的路口,決然地做了選擇,總不能避免地揣想著,十年、二十年以後,她會變成什麼樣款,如果她做了相反的選擇,日後又會如何?或者,她就站在那裡,假想著自己還是十幾二十年前的那個孩子,又會做出如何的選擇?

    從前,以及未來,一直是她的現在生活中極為要緊的依靠,所以她會把學生時候的情熱,剛成為上班族時的迷失,以至於日後她在追尋途中的詰問和割捨,那些瑣瑣碎碎的舊時紀錄,整理成《紅塵舊事》這本書。

    在《紅塵舊事》裡,秋芳像任何一個尋常女子一樣,看花、看樹、看山、看水,從她二十歲的青春一直紀錄到人世走過,在流動的液體時間裡,所有前世今生的期盼,好像一時都急於相互糾纏。

    她不好意思地解釋著:「我想,我大概有點難以治療的自戀傾向,對於舊時軌跡,我總是捨不得忘記。有時候,在散文裡,我會杜撰一些人生情節來修改我那早已是無可挽回的舊事,有時候我又在小說裡忠實地記錄著我的生活內容。」

    同樣是從事「文字家庭手工業」的我們,我想,我有足夠的理由充分了解秋芳這些話。有很多感覺,為了要取信於讀者,我們會在散文裡言之鑿鑿地杜撰一些人生經驗來強化那些感覺;而到了小說世界,我們又可以放心地在一個虛構的人生情境裡,誠實而無負擔地反芻許多生命中的悲哀和歡喜。

    我看秋芳的文字,小說裡經常晃漾著柔軟的心情紀錄,但在情緒的散文裡,却又自在流動著許多人物、對話的具體情節。然而,她又是懶洋洋地,只是隨興,絕沒有打破文類的野心,她半開玩笑地說:「打破文類、徹底解構等等,多半是後現代的產品。後現代是什麼古怪東西,我聽起來就很害怕,像突然握起照相機一樣。」

    這個看起來什麼都不會的女子,自閉似地把自己關在龍潭,沒想到,却意外地建構出一座眩目的故事城。像個自動販賣機似的,有時候我會懷疑,拍拍她的頭或是拉拉她的耳朵,她是不是就會從嘴巴掉出一個故事來?

    她擁有各種各樣的幻想,足以翻出驚奇。她突然招手叫我過去,我走近,停在鏡的邊緣,秋芳撫摩著鏡裡的容顏,對鏡裡的我們輕輕說:「你看,我們不是長得有點相像嗎?」

   「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也叫做任菊。」秋芳停了下來,考慮著什麼似地,也許她怕傷害了我的自尊心吧,她隔了一會才鼓起勇氣說:「不過,那個寫小說的任菊,能哭、能笑,人淡如菊的愛情神話,把她粧點得很動人,看起來倒比你這個唯唯諾諾的採訪者精彩得多。」

   「對不起。」我一時有點羞愧,整面鏡子都要向我傾來似的,我覺得整個人快被完全淹沒。我立刻掙扎著逃開,回身秋芳告別。靠在門上,我還是溫柔而謙卑地向她說明:「請你一定要原諒我的唯唯諾諾,我一直在寫小說,這是我第一次做採訪,看起來可能不太對勁。不過,那個做採訪的黃秋芳已經在寫小說了,我想,我這個寫小說的任菊當然也可以試一試採訪是如何滋味。」

    就在那扇門要闔上以前,我看到秋芳溫柔地對我微笑。

小蟹子 2022-03-03 10:02:45

故事泊岸
從雪時到春甦,從青絲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