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張友漁《悶蛋小鎮》:璞玉悶蛋
2013年,收到《悶蛋小鎮》新書時,讀著文稿,慢慢走回一個安靜安心的小鎮。我曾經住過玉里幾個月,像年輕時揹起行囊,找一個安靜的小鎮,住一段日子,好像自己的文字,借助陌生天地,淡淡滲了點原來不屬於自己的魂魄。
想要住到玉里,源起於日本東京遊學時,在鄭南榕自焚之前,跟著江鵬堅、黃華等人,在台獨聯盟主席許世楷和張良澤的引介下,穿梭於國際救總和各界媒體間,渴望搶救鄭南榕。很快,悲傷消息傳來,大家的努力忽然畫下休止符,驚愕又感傷。江鵬堅和黃華回台了,我留在東京,加入當年被所有熱血青年們視為榮耀的隱密社團。
當年有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正努力付出,不顧一切想成為民主的接班人。我像個空降部隊,跟著這四個年輕人,為仰慕已久的民主前輩們執「牛馬走」,當大家「猜中」我的秘密入社,除了對我極為友善的Abel之外,其他兩位男孩立刻炸鍋:「憑甚麼?燕美做了這麼多,要入社,說甚麼也應該她優先。」
那樣的心疼和憤怒,讓我印象深刻。說真的,在東京,我一直專注工作,和燕美不熟,沒有人告訴我燕美做過甚麼,只是,有兩個優秀努力的男孩這麼替燕美「抱屈」, 我就自動「腦補」,燕美一定是一個很棒很棒的人,總有一天,會在台灣史上留下擦不掉的痕跡。
當然,這些「內心戲」,燕美從來不知道。她一直堅定地奔向「無父無母,無夫也無子女也無包袱,唯一的依靠就只有選民」的人生大道。這樣過了很多年,直到她要在玉里選鎮長,我找了兩個朋友遷了戶籍到玉里,領了一筆不算少的稿費,就決定用來贊助燕美文宣。訂了車票,通知她第二天到車站接我。她一直不相信,我們卻真的到了!一踏進熟悉的「工廠別墅」,選舉志工們圍著我們報告:「啊,原來就是你們啊!這裡的志工多,過夜用的棉被也多。我們就覺得奇怪啊!昨天晚上,為什麼王議員急著去買新棉被?」
這就是我在玉里的朋友,非常真性情的「女漢子」。我們一起訂定選舉計畫,為她拍競選照片,印名片,做三折頁,準備告急戰報,陪她在美得像一場夢的花東縱谷掃街。這些往事,在她生病時,我寫在水國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80343523,成為念想。
2020年立冬,燕美離開,送別這個不安年代,直到2021年立春,想起《悶蛋小鎮》。忽然很慶幸,習慣自得其樂選擇「朋友」的我,總是這樣自在而任性地做過各種「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想起來還是很美」的倉促決定,像認識張友漁,在很晚很晚的熟年,在她變得更自在、更任性的時候。
幸好認識她這麼晚。喜歡,她的任性讓自己得了許多寬慰,和她比起來,我的任性,只有一點點……
☆璞玉悶蛋☆
1. 我們都是悶蛋?
大部分的我們都是「悶蛋」,困在大同小異的「蛋殼」裡。表現不好的人,困在分數、評比,傾天瀑下的關切或責罵;表現特好的人,困在疲憊、壓力,隨時被檢視或推翻的恐懼;表現不好不壞的人,困在空洞、迷惑,沒有什麼被記得也沒什麼好記得。
沒有人生下來就「酷」得像哈利波特,在額頭上裂出正邪對決的閃電傷疤;更不可能有一種成長方式像獵命師、像《飢餓遊戲》、像任何一個我們熱情擁抱過的英雄,一路走來高潮迭起,痛快又過癮,大家都為著黏答答的各種不同理由,辛苦掙扎,動彈不得。
想要一輩子當個悶蛋,簡直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不必努力、不需要花心思,連我們生活著的地方,也像「悶蛋」,住在一個小型悶蛋,塞進一個更小的悶蛋移動,再擠進另一個大一點的悶蛋,上學,上班,回家,一日又一日,索然無味。
只有轉一個小小的彎,才能找到機會,發現比較不悶的選擇。
試試看,找一個心情輕鬆的黃昏時候,在街頭、在車上,或者在任何一個人群流動的地方停下來,認真觀察每個人的表情,想像一下每張表情背後的故事。無論大人或小孩,他們的臉色疲倦、認命,卻帶著看不到也卸不掉的承諾,有一些人可以愛、可以信任、可以吵吵鬧鬧,有一個家可以回,越襯出離家後「一定要回去」的渴望和溫暖。
或者,打開《悶蛋小鎮》。先看看「住一天都受不了」的好悶好悶的小鎮;慢慢地,還會看到大樹、小巷、鐵軌、火車、三輪車、腳踏車、悶蛋麵、麵包店、遙遠的監獄;接著,朋友、夥伴、偷偷暗戀的對象,像會「長」人的聚寶盆,悄悄從生活中養出更多人、更多記憶;忽然,在某個來不及眨眼的「意外瞬間」,手槍、警匪、衛星定位,所有想得到或想不到的驚奇脫軌,一下子都發生了……
2. 悶蛋就是璞玉。
《悶蛋小鎮》這本書,就是藏在張友漁心中最簡單的璞玉。
她掙脫學歷和職場的限制,流動過台灣南北、飛走過海角天涯。單車環島四十六天、跟著戲班子跑全省;做過律師事務所打字員、送報生、花店司機、傳播公司文案企劃、電視編劇、專注於自然資產與地方文化的保育整理;前往921災區和車諾比災區做「蓋房子」的志工,到「沒有什麼」的國外,沒有目的地走走看看;轉換著各種素材,寫過深受歡迎的幾十本書。
無論人在哪裡,手邊進行著什麼樣計畫,心裡始終藏著一個複雜的故事。這個故事是她,是她的家,是她的童年,是她依存而又破碎的山川大樹……。經過十幾年幾度提筆、又幾度放下的反覆斟酌,終於,在《再見吧!橄欖樹》這本書,寫出淡淡的泥土芬芳,也寫出漫長的青澀成長,更寫出一種愛的苦澀和甘甜,烙下最深刻的牽掛。
當她撤離童年那「永遠回不去了」的山坡,搬到一個「隨時可以回去」的小鎮,只覺得新居處「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徹底成了個「悶蛋」。那些來不及放手的眷戀難捨,經過無限放大,已經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構,是人間還是天上,只能一遍又一遍惆悵回眸,那棵大樹,是前世的情人,山上那一大團愛戀難捨的霧色,原來是小鎮人家仰望著的仙境。
透過文字,一層又一層裎露,終於,讓她的執著沉迷,褪下永遠不能回頭的魔魅色彩,從而在《悶蛋小鎮》這本書裡,揮去鑿開傷口的戀戀牽掛,寫出安定迷航的淡淡日常,凝視藏在「第二段童年」裡的歌哭哀喜,重現一個「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有」的美麗小鎮。
《再見吧!橄欖樹》見證著大樹、生靈、川洪、土地,穿織出「今生今世」的大視野;《悶蛋小鎮》卻只淡淡勾勒出一塊沒人見過的璞玉,就静静轉化成「此時此地」的小鏡頭,認真在小地方多用一點心,打開悶蛋,發現璞玉,這就是我們的生活、信仰,以及即將向前走去的光亮。
擁有土地和大樹的六悅,搬到缺少生態生機的小鎮,覺得很悶蛋;來自繁華大城的丁一丁,搬到沒有多元商機的小鎮,也覺得很悶蛋。活得最自在的是,從來沒有離開小鎮的阿英,專注活在「此時此地」,跨越性別印象、掙脫時空侷限,一點一滴,累積出不能複製不能重來的「今生今世」。
3. 人人都有璞玉!
六悅、丁一丁、阿英,這些角色的名字,像預言,也像寓言,充滿精緻可喜的暗喻。
洋溢在《再見吧!橄欖樹》裡的淡淡憂傷,因為六悅找到救贖,種種黝暗恐慌,終而迎向光亮,「悅」就是一種選擇,欣然接受一切、感恩一切;漂浮在《悶蛋小鎮》的不安不滿,因為丁一丁的參與、關切,以及災難關健的奮力投入,他的生命經過這「釘一釘」的痛楚淬煉,終於也找到安身立命的依存;至於無處而不自得的「英」,這柔軟的草木菁華,正好牽引出「玉」是最堅定的石中精粹。
於是,從阿英開始,每個人的心中,都勾繪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璞玉故事,用各自不同的版本,傾注著全部的關切和想像。
阿英說,被偷走的璞玉像「房子」那麼大,心安定了,居處就安定了,至於被誰偷走了?她不在意,也不害怕;阿嬤說,璞玉像圓環,兜啊兜地,永遠兜不開她心愛的這個小鎮,自強號不停站,當然成為她「捍衛夢境」的大事,即便璞玉丟了,也將做成兩萬個手環,其實是為了兜住她心中的圓滿;隔壁班同學說,璞玉像三個書架疊起來那麼大,日後又賣給了磁磚工廠,正如我們輪迴在上學、工作的悶蛋裡;當警察的表叔說,璞玉直立的巴士,隨時可以突破、可以奔跑,最後被藝術家做成美麗石雕,就像他守護著的小鎮;「女朋友候選人」莊志芳,想像出兩扇流動的門板,沒有破案的未來,充滿可能,就連璞玉出土的位置,處在歐亞、菲律賓板塊邊界的不安,也都成為她最珍惜的資產,因為,這是全世界唯二、台灣唯一會長高的橋。
困在悶蛋裡的丁一丁,終於也發現他心中的璞玉像一節火車,雖然想要流動,但還是選擇了停留,堵在山洞門口,攔截妖怪,守護他,也守護著每一個他在乎的人,抵擋現實裡的千萬種挫折和考驗。
《悶蛋小鎮》的故事結束了,轉個彎,我們還有更多不悶的選擇。
試試看,找一個心情輕鬆的時候,到台灣東部走走。我們會發現,有個小鎮叫「玉里」,以前叫做「璞石閣」,有人說,這是布農族語的譯音,意思是「灰塵」, 秀姑巒溪的乾河床被風一吹,灰塵蔽日;也有人說,這是阿美族語音「派派可」,也就是四處盛產的「蕨」;還有人說這是一、兩百年前官兵初看到秀姑巒溪畔的純白大理石,如未磨的璞玉,在這裡建造起「閣」樓街道。
你最喜歡那一個解釋呢?還是,你有自己的故事要說?
想一想,我們會怎麼訴說自己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如何想像出屬於自己的故事?這樣走過無數個悶蛋小鎮,擁抱著自己的感情和故事,人生很不悶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