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事如意，大聲唸

    讀了應鳳凰為劉靜娟《驚驚袂著等》寫〈怎一個「驚」字了得〉，真是連連驚嘆，「怎一個驚字了得」！那時，把閩南語說得充滿靈魂的吳朋奉剛離開，為了向他致敬，勤勞地學閩南語，還默默許願，要連說三天閩南語。唉，我一生常常在「立大志」，沒成功的事實在太多了，看到靜娟姐一路發表的母語書寫，真覺得太強大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麼一篇評論，本身都成了精彩的評點經典https://www.facebook.com/phoenixfhYing/posts/3602809429748303。

    靜娟姐說要寄書給我，這怎麼可以呢？說了幾百遍，「長大」以後，一定要像靜娟姐！她在文字世界一輩子，退休後成為一個畫家，四年前開始學習台語文書寫，「攻陷」主流媒體，《自由時報》副刋、《聯合報》副刋和《文訊》雜誌，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驚驚袂著等》結集，是邊境封關後的重磅新聞，多希望靜娟姐的新書可以從全台灣各地賣出去！不過，我搬到青埔，離市區有點遠，這裡有人潮洶湧的「華泰名品城」、「新光影城」、「Xpark水生公園」、「八景島水族館」和大做廣告的「國泰置地廣場COZZI Blu和逸飯店」，奇怪的是沒有書店。想買書，真需要一點時間。想辦法在創作坊上課時，趁下午班和夜間班兩堂課空檔，疾行到中壢火車站前買了書，九點多下課回到家，迫不及待讀了四篇，真趣味呀！

    書中作品單篇發表時，我在報紙、雜誌、臉書陸陸續續讀過，把生活中的粗礫都磨圓了，閃現生命的領略和感謝，如珍珠溫潤，精美，收斂，是很舒心的日常散文。結集後，讀了幾篇，才發現這不能當「散文集」讀，應該放慢速度，當作「安心咒」，如果從心底生出一種「安身，立命」的幸福感，更能讀出一種簡單素樸的醇厚，一如喝茶回甘。

    我決定，每天用閩南語「唸」四篇，唸出聲音，才能讀出這本書的趣味和韻味。每天睡前的閩南語約會，唸讀四篇，天天事事如意，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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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成「輯」思汗，認真讀

    這樣慢慢讀下來，仿如一個奇幻時空在眼前展開。全書分成七輯，議題從普遍的文化時行過渡到私密的時間凝視，我們像穿越結界，一層，一層，心理距離從遠到近，慢慢從紛華的七彩，滑進層次豐富的醇灰。

    前三輯鮮活靈動，寫的是「大家一起過的生活」，初老、慢活，有一種「好好過日子」的時尚情調。「用珠仔選總統」開場，速寫著寬闊流盪的世界，熟年共老的瞬間、錯身而過的路人、電影和旅行的回顧、從家常對話中的遙遠張望；「啥人是購物頻道？」切入日常生活，多出更真實的生活描繪，每一個瞬間的停留和凝思，多了一點點時間流動的對照和自嘲；「日頭的魔術」，寫出天地靜美，日光月影，植物，動物，藉由大自然的變化勾勒出人情的溫度和生活的巧思。

    到了第四輯「講甲一布袋」，成為文化轉彎，看起來和前三輯差不多的生活日常，開始放進更嚴謹的話語、俗諺、用字與書寫的討論，但又寫得雲淡風輕，沒有族群負擔，只有文化的追尋和感動。我們在共享語文之美時，不需要揹上族群爭議，只是單純地感受多元文化的祝福，像奇幻小說，每一場英雄之旅，都在剛剛好的時候，遇見剛剛好的那個字、那句話，那個剛剛好的用語，巴赫金在天寒地凍的北國發現「眾聲喧嘩」，最主要的原因也是因為他掙脫了主流競爭，一個人在放逐的世界裡看見並置共存的繁華。

    後三輯越寫越私密，寫的是「劉靜娟一個人的人生」，惜物，懷人，惦念慢慢消失的過去，有一種「和自己說說話」的復古顏色。「驚驚袂著等」的學習課題、生活感慨和社會觀察，呈現更多鮮明的個性，看得到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呈現很多不一樣的差異；「厝邊一間廟」又更私密地跨進時光走廊，一個又一個舊物的回顧和今昔的拼貼，更能把現在的自己其實身受過去的自己牽引，許許多多斷斷續續的切面，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慢慢形塑出現在的生命樣貌，〈敢若咧挨塗礱〉寫得極淡，卻在闔卷後，讓我們聽到「挨塗礱」的聲音反覆，把和母親的最後告別，「挨」得盪氣迴腸；到了最後一輯「無喙的貓仔」，已然像個時間癡人，穿走在流動的時空中，親戚朋友，睹物懷人。

    靜娟姐約在四、五年前開始，一邊聽、一邊讀著兒子在公共電視《世界台》的專欄，並且越來越咀嚼出豐富的滋味。她是把「好學不倦」當作樂趣的「大遊戲家」，多年來我一直想邀她寫一篇〈遊於藝〉，她始終笑說自己不能。

     其實，只要遇見她在意、喜歡的事，她就變得無所不能。母語書寫，成為她嶄新的學習。她寫得很辛苦，查字典，找兒子當顧問，和朋友商議討論……，卻又表現得很輕靈，每一篇的收尾，收得特別宛轉簡淨，讓人聯想起明朝性靈小品的精巧和空靈，但一對照起藏在這薄薄一本書裡的心血和汗水，真讓人肅然起敬。        3.   永「結」同心，選主題

    創作坊暑期班開學前收到主任訊息，請假一周。瞬間，生活亂了套。壓縮時間衝來趕去後抵達創作坊值班，寧願巡迴全台演講、評審籌經費，從創作坊第一個學期只有六個學生開始就請行政主任的我，「對付電腦」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過年前寫春聯時寫一張「乖」，每天開電腦前祈禱：「今天要乖乖的」，忽然要扛起開學前的準備，宛如刑天斷頭失了眼睛，徒勞地揮舞著長戈，要從一輩子都不熟的Excel這麼「神秘的構造」中，列印出點名表，簡直像「盤古開天闢地」。這時，冷氣聲大到讓我心跳加快，深怕它爆炸，向遠在新竹的淑君求援，她不斷安慰我：「別怕！可能只是濾網太髒。」

    關掉冷氣等維修師傅來，他一打開機殼，吃了一驚，濾網怎麼這麼髒？就在我「生平第一次」洗濾網時，站在高梯上等待的師傅，不知道甚麼時候「下了凡塵」，不聲不響走近：「我幫你洗吧！」

    啊？好感謝！除了讀書、寫字，這世間萬般真實，對我來說都千難萬難。除了鞠躬老半天，真不知如何盡說感謝？離開前，師傅問：「梯子給你收，好嗎？」

    「當然，當然！」我忙不迭地點頭，雙手用勁一收，咦？怎麼動彈不得，就這樣奮鬥十幾分鐘後，有家長進來協助我：「要不要把梯子放倒在地上用腳壓？」

    是啊是啊！真聰明，收了梯子，心情跟著一整個下午沒冷氣的教室一起涼了起來。慢活，是我的專長。別人用五分鐘可以做好的行政細節，我有耐性，慢慢用三十分鐘來做。這樣做到半夜，回到家，在粉專商請家長明日下午兩點以後來，心裡懸在半天，第二天慈濟回診，創作坊會不會第一次在開學前一天放空城？

     2017年血栓出院後，特別珍惜慢活小日子的平淡幸福。而 2019年底停下藥，固定回新店慈濟醫院回診追蹤，機捷車程從A19到A3共 64分鐘，轉往環狀黃線起點到終點35分鐘，來回200分鐘加上漫長的候診時間，常常黎明出門、黃昏才到家，在生老病死最繁忙的地方，想要安安靜靜看書，「回診書」的選擇特別重要。上車前挑了剛「唸」完的《驚驚袂著等》，直接打開輯五「驚驚袂著等」，跟著靜娟姐「坐禪」，本來可以體會氣息自如、心無罣礙的境界，她卻天文地理、世界大小事都到眼前來，最後停在「想到菜頭、梨仔、馬頭魚，因為稍等愛去菜市仔買菜啊！」，實在寫得太精采了，輕簡幾句，就帶出天上人間，凡塵歷練。

　　很容易陷入文字執迷的我，就這樣跟著這些坐禪、頭殼放空、行開去啉咖啡、啥物節奏、洗手、拍噗仔、顧目睭、三日無餾、一定愛寫起來、毋通拍虼蚻……的無限情韻，恍兮惚兮，走近一個隔絕現實的「幸福結界」，從柴米油鹽的輕靈化，幻生出琴棋書畫的透明感。直到身邊有人落坐撞到我，一抬頭，我忽然驚慌失措：「A3到了嗎？天哪，我得在這裡換車。」

　　倉皇抱起書、書包、來不及收納的眼鏡，逃難般衝下車，忐忑不安回頭張望還有沒有東西忘了收拾？車門已然關閉，帶著來不及檢查的落空絕塵而去。走在連通空廊上，慢慢回魂。忽然想起，這多像靜娟姐每篇小品結尾時，讓人反覆再三的餘韻呢！原來不必等到「長大」，我也有一點點像靜娟姐，這讓我開心地笑起來。       4.   「甘」心情願，愛分享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天的右眼特別糟，點了散瞳，眼看著詢問羽樊代班的訊息擱了兩天，等不到回函，緊急請淑君公告中壢教室下午三點才能營業；剛公告，羽樊回函了，我又在眼懵懵心慌慌的考驗中，請淑君刪去公告。好不容易搭了計程車趕回創作坊，庶務繁雜，班別和學生的調整，各班人數的配置，還有出出入入的家長詢問，光撿出小白板上的班別小磁鐵就耗好久，直到近八點才吃晚餐，心裡盤旋著多做五分鐘、多做五分鐘……，仿如用苦勞代替功勞，相信多花一點點時間未來就會變好。

　　回家後為了備課，奮鬥到半夜。一早接到前主任佩娥通知，她已經下飛機趕回中壢了。謝天謝地！沒有她仗義接手，我們只能延後開學。這孩子非常節省，40萬存款剩下20幾萬，好不容易飛一趟馬祖，卻為了創作坊，提早第一班飛機回台，等於放棄假期，只玩了一天，還一直告訴我們，別客氣啦！本來就預定今天回來，這個天大人情，我會記一輩子。

　　不過，終究離開了三年多，忙亂是免不了的，加上三十年前作家舊識李彌生連打了兩次電話到創作坊，笑說剛搬家，大部分的書都送給張良澤，讓他帶台文所的師生一起來打包整理，只留了我的第一本小說《我的故事你愛聽嗎？》，以及用來和林明德「地名抬槓」的《我們的桃園》。當年在《國文天地》創刊時結緣，免不了回顧起梅新和龔鵬程的秘辛，就在她感傷梅新離去時，我趕緊打岔：「我的電腦壞了，只能藉著待在創作坊的零星時間，我得寫個小文送別蔡文甫先生。」

　　於是她又想起在九歌出書的往事，說要到創作坊來看看我。這不是在我最混亂的動盪戰國湊熱鬧嗎？我趕緊祭出法寶：「你還記得劉靜娟嗎？她最近剛出《驚驚袂著等》，元氣淋漓！可能是2020年我看過的最好看的書了！你比她小三歲，當年多俏美又有才華，記得啊，好好寫出一種新風貌！創作坊七八月忙翻了，我們九月見。」

    就這樣，一邊開學一邊應付所有想得到、想不到的意外，忙到半夜，才完成周二五學生名單核對。把有錯字的點名表改好後，整個眼睛火紅，點抗生素，急急吞了史蒂諾斯和鬆弛劑，凌晨四點又醒來，加碼吞了顆史蒂諾斯，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多安眠藥，但也管不著了。

    一早起床，喝滴雞精，吞維他命B，想起只有兩個舊生的超大班基礎班，趕緊練習畫貓頭鷹簡筆畫，準備上瘟疫獸「跂踵」，畫到近九點趕往創作坊，才發現點名表忘了帶，廠長飛車回青埔，來回一小時，總算在上課前趕上。新生太多，又有超惡意規矩糾正，終究沒上到「跂踵」，但願下次上課別忘了怎麼畫貓頭鷹簡筆畫！下課後請佩娥吃個便餐，回到家傻傻的看一整晚的純愛戲，讓腦子放空。

    周末一早，不到五點醒來，慢慢走到青塘園，風好涼，水影映著陽光，好像又把簡單平淡的慢活日子還給我。電腦住院，理所當然就不用工作，播放一向只在深夜聽的Maisky，大提琴的嗚咽掩抑，調慢了時間流速，翻了翻這幾天來不及看的報紙，拿出《驚驚袂著等》，很認真的問室友：「我來朗讀給你聽，好不好？」

    關於《驚驚袂著等》的朗讀、分享，要從前三輯選材比較好。好笑的人事物，美麗的天地景，親子，旅行，電影，共好，共老……這些人情的溫度和生活的巧思，都是人們嚮往的世界。第一次「登台表演」，我選了輯二的〈舊衫改新〉，我們捨不得放下的舊傳統、舊生活，因為多了點新眼睛、新情意，就能注入更多精緻的巧思、纏綿的情意。

    這同時也成為一種強烈的意象。一方面揭示了靜娟姊的「舊衫散文」，改成台語文的織造樣貌，比原來的文字更合身、更醇美；一方面也提醒我們，那些原以為錯過了的「母語舊衫」，只要從櫥子裡找出來，加入屬於我們自己的生活情調，還是這麼有味道。

    隨著《驚驚袂著等》的朗讀，我的心慢慢安靜下來。電腦住院一整個禮拜，剛把心愛的電腦搬回家，很想很想，寫一寫靜娟姐和她的書，像最初的直覺，這不只是「散文集」，而是「安心咒」，慢慢唸，一起分享，真有種「安身，立命」的幸福感，比喝茶更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