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熊偶

    生命是一坨看起來很混亂的毛線團，只要多一點耐性，把時間拉長，慢慢找出線頭，沿著細線一直走一直回溯，就可以找到很多相接相續、對自己極有意義的軌跡。當我們回望人生，可以知足地嘆一口氣：「啊，這就是我喜歡的生活。」就可以飽吸著一口新鮮的高氧空氣，開開心心地繼續往前走。

    搬了新家後，許許多多原來並不確知的小線頭，安安靜靜整理出來。看見早就在流光氤氳中遺忘了的自己，這樣熟悉，又這樣充滿了嶄新的意義。新家很小，坪數不及年輕時第一次打點住屋的一半；2007年創作坊新竹教室面臨法拍，倉促賣掉陽光山林準備重整新教室時，打包了一百多箱書，戀戀難捨地搬到朋友家的800坪豪華農舍，占了一整間古色古香的古典廂房，沒事時到疊高的書箱間摸摸看看，總想著甚麼時候有了新家，就可以開箱；2010年遷到「大學園區」租屋處，除了上課用的典籍、心愛的繪本和一直沒有離開過身邊的漫畫《千面女郎》，所有的書箱都沒有開封，先送貨櫃倉儲，後來又輾轉託進嘉義朋友家的農舍，沒有通風照顧，只能想像著書山字海，如何用艱忍和深情對抗著一日又一日的敗壞。

    2020年，新家裝修期間，又是一次牽腸扯肚的割捨。十年間新添的書，除非必要，幾乎都送給了二手書屋。也在搬家的朋友問：「你的書打包了幾箱？」

    忍不住笑，真沒幾箱，而且到現在還沒拆箱。書和CD丟了大半，背包影帶衣飾一大箱又一大箱送走，裝飾小物也一大袋又一大袋地捨棄，倒是一箱又一箱小玩偶捨不得丟，其實不值錢，就是有一點點重塑童年的柔軟，以及一種太平盛世的想像。都說屋子太小，收納空間太少，但是，客廳的一整面牆刻意空著，剛告別租屋的遷就人生，暫時享受一下「行於虛空，清凈無礙」的朗朗清皎，只有夾在電視和音響間的一小縫收納櫃，放了一整排小熊。

    武漢肺炎燒出全球疫情，三百萬人染疫、二十萬人死亡。在病與死的災難當下，我們慌慌逃竄，來不及檢查心裡鑽出了甚麼縫隙落下，有一些殘缺、有一些傷痛，我們並沒有察覺，只是暗暗磨蝕，尤其對孩子稚嫩的心而言，更不知道藏進了多少魔魘。這時，看到英國兒童書作家Michael Rosen發起的「尋找小熊」運動，在家中窗邊擺放小熊玩偶，讓孩子跟父母在社區走動時，可以看到小熊，帶給他們一些安慰，好像又回到台灣剛出版他的新書《我們要去捉狗熊 》的舊時光，跟著Rosen，越過荒野，越過文明侷限，回到一個「好多草好多草」的地方，讓心自由。

    甜甜軟軟的熊，不需要做甚麼，就是安安靜靜，讓人安心。為了呼應Rosen「尋找小熊」，刻意拍了張客廳照片，準備寫「新家住滿四個月」的小日記，意外在照片裡發現落地窗前的「拉筋版」，面對美術館的綠地，讀書倦了、寫字累了，或只是因為打電腦的時間太長，站上去拉一下筋，眺見青塘園的希望之塔，發一下呆，想像著總是在草坪上奔跑著的孩子們，就覺得身體裡的筋脈細胞，都被環繞在烏雲邊的陽光金色，安撫了一遍。                        2.   熊書

    剛好在Rosen發起「尋找小熊」時，收到學弟顏志豪的小童話，看到小老鼠被「抽抽臉」。好驚喜啊！很快回信說，我有一隻「抽抽熊」，站在電腦邊，陪了我很多年，宛如神靈，開心的人抽到的都是不同表情的笑臉。

      那是在借助朋友家時，他那五歲小孫兒成為我的淘氣小室友後送給我的禮物。小小熊的肚子裡，裝著很多種表情的臉，像賭城的「拉Bar」，輕輕一按，手再鬆開，就會轉啊轉地，直到停下來，呈現一張笑臉，或哭臉。 出門前，我喜歡輕輕一按，笑臉！好像預告了一整天都會很開心，尤其是看牙時，我習慣帶進診所，在牙醫師靠近前再按一下，笑臉！緊繃的心就鬆開了，說也奇怪，同樣的動作，不開心的人，無論怎麼按，都是各種不同表情的哭臉哭臉或嘴嘟嘟臭臭臉。

    志豪立刻問熊是甚麼顏色？就這樣，小老鼠變成〈生日快樂，小橘熊〉http://mypaper.pchome.com.tw/joyhi5877/post/1380287776，架構出真實得不能更真實的真實。設計人物被大家抽表情，本來就超不可能，沒看過這個玩具的人，真是異想！拍了照片給從來沒看過、沒玩過「抽抽熊」的志豪，還忍不住開心，抽抽抽，真好玩啊！竟然有這麼喜歡的作家，為他寫小傳，抽抽熊好幸福啊！

    「也太湊巧了！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這是緣分。」志豪回溯童話發想，很多人的快樂與悲傷都掌握在別人的身上，覺得很笨，也很同情，才想寫這個小童話，點子就自己來了！之前的確沒看過，如果有看過，百分之百不會用這個點子了，可能就會想用別的方式，不過倒是有想到川劇的變臉。小橘熊肚子上有一個心型按鈕用來抽表情，志豪堅持原始設計，只有抽取式才能凸顯「最後一張」，就像抽取完衛生紙一樣，那是一種告別，卻也是一種新生，更是意象的連貫與合理。

    「我真的很在乎故事之間細微的設計與鋪陳，因為這才是我顏志豪的創作美學。」看到志豪銘「志」，非常感動，他真的立志很豪氣！從初認識的「抓老鼠小助理」，慢慢走向擲地有聲的創作品牌，始終保持著「自己原來的樣子」，很自然地相信：「我的作品必須得更安靜更安靜。」

    無論名氣浮沉、市場好壞，始終不敢本性。這就是內心的強大，這也是我一直很喜歡顏志豪這個小學弟的地方。因為自成宇宙，他的創作別出奇想，而且牢牢種植在真實生活裡，常讓我想起在現實世界裡並不那麼如意的瑞蒙.卡佛，游離在現實和渴望之間，飄飄搖搖地處在超越現實又無從碰觸渴望的「中空狀態」，用一種看起來疏離冷冽的角度，聚焦生活瞬間，裂生奇幻異想，無論是不是通往「幸福快樂」的結局，就是得認真走下去。

    志豪的生日快樂小橘熊，我的天長地久抽抽熊，全都呼應了Michael Rosen「尋找小熊」的溫暖。我以為我的書丟了大半，慢慢放下對於書的著魔，卻因為一隻小橘熊，起身熱情地去尋找那本《我們要去捉狗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