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對話:〈大風歌〉和〈秋風辭〉
2019年秋天在創作坊期初營以「帝王業」作研習主軸,想像一個神祕的「貴族俱樂部」,嬴政、項羽、劉徹都是當然會員,他們在典型的貴族教育中成長,從小學習博奕對決,有一定的尊嚴自恃和人際權謀。沒想到,忽然闖進一個無賴劉邦,不要臉皮,也不按牌理出牌,在貴族矜持中展露出無所畏懼的平民放縱,習慣在步步危機掙扎政爭中堅持下來的「貴族俱樂部」,所有的艱難反覆,忽然被翻轉成「全盤皆輸也無所謂,了不起再來一次」的自由豪氣,劉邦無從理解「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感傷,就是當一個無賴的籌碼,可能會贏,贏了就大賺,也可能會輸,輸了又如何?就是回到原點嘛!毫無壓力。
這多像西歐中世紀以來流行的「流浪漢小說」模式,呈現生命翻轉後的野生氣魄,以及一種不帶負擔的歡愉。無賴翻身後,這個延續千年的「貴族俱樂部」,可能因為一個無賴而改變傳統嗎?當然不可能!貴族和平民,只會無止盡地糾纏、滲透,一如巴赫金的複調對話,簡單與繁複、原始與圓熟、邊緣和中心,以一種生猛的「未完成性」,不斷反覆、卻又不斷向前滾去。
劉邦的〈大風歌〉是一種翻覆,混亂時,風是天下大勢、劉邦是雲;安定時,劉邦是風、天下大勢又成了雲。到了劉徹的〈秋風辭〉形成對照,又是另一層嶄新的翻覆,秋風是天下和個人的最高峰,是豐收;同時也是凋零,無論是天下或個人,到最後都成了飄零的雲。
並置〈大風歌〉和〈秋風辭〉這兩首帝王詩,我們就看見了關於生命格局與創作境界的對照。喜怒青春和哀樂中年,開國的縱橫膽識和建國的謹小慎微;〈大風歌〉是隨機展望和感慨,〈秋風辭〉則化成戰戰兢兢的當下凝視和萬般清明的努力和徒勞。
2. 劉邦和〈大風歌〉
劉邦以生猛的力量,闖入了綑縛千年的貴族俱樂部。根據巴赫金「邊緣與中心」的文化理論,我們可以理解,在一個腐朽的、精緻的文明過程,如果沒有平民活力注入的話,文學作品不可能重新活躍起來,如果劉邦活在現代,這首詩的現代詮釋就是:「起風了,雲飛了,我這麼厲害,喜歡我的人就都跟著我來吧!」簡直是最簡單的登高口號,最真誠的生命願望。
《紅樓夢》裡,每一個精緻的少男、少女,受的是非常經典的書房教育,只有鳳姐來自民間邊緣,渾身張揚著強烈的生猛活力,大觀園五十回的繁華盛景,蘆雪庵賞新雪、烤鹿肉,即景聯詩時,第一句非得鳳姐起頭不可。「一夜北風緊」,對所有文化中心的人來說,北風寒夜適合做什麼呢?把酒言歡?還是升起火,隔著窗外看紅梅盛放?只有來自民間底層的人,才知道「一夜北風緊」會有多少凍死和苦寒,這個由鳳姐帶領出來的聯詩撞擊,就像必須由劉邦帶起的「大風起兮」,一方面談的是我們身處環境的巨大變化,同時也呈現劉邦自己的堅強和期待:「世界是這個樣子,我就跟著它吧!世界有狂潮,我就跟著它吧!有機會,混個something;就算沒有機會,nothing也無妨,人生於我,就是平常。」
帶著這樣的平常心,生命格局自然變大。「一夜北風緊」,讓我們看見庶民的疾苦;「大風起兮雲飛揚」,讓我們看到的庶民的自在,所以才能在這樣任性一搏。「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呈現某個階層的得意與安定,但是,也揭漏另一個階層的侷限和痛苦。「歸故鄉」的故鄉,仍然是原來的樣子,但「我」已經不一樣了,世界的運行就是這樣,從來不會有人停在原點。
這就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背景,從大風起兮雲飛揚開始,生命走到最後,最後有人成功了,有人失敗了。「安」這個字,形成兩層意思,第一層「回首蒼茫」,這是一個求不得生命的圓滿的探問;第二層「張望未來」,第一層的意思是「問號」,生命為什麼是這個樣子?第二層卻是一個「驚嘆號」,無論如何都要情願。我們從年輕到熟年,剛開始都得為自己奮鬥,升到一定高度、一定位置後,又會為了未來、為了下一個世代、為了子子孫孫著想,即使是單身,也會為了一個「並不確定、但是仍然想望」的未來在奮鬥,所以,「安」字更充滿雙重的拉扯。
很多人說,這首詩傳達了帝王天生的寬度和格局。對我來說,無數次讀這首詩,就讀到一個剛剛好的時刻、剛剛好的瞬間、剛剛好的人,當下的喟嘆;到了〈秋風辭〉,就不只是生命的偶然,而成為生命的必然,仿如成住壞空,我們一起經歷了漫長的經營和等待。
3. 劉徹與司馬相如的共同嚮往
劉邦是漢朝開國第一任皇帝,中間經過呂后專權的各種曲折,這些亂七八糟的政權更替後,到了文帝、景帝,只有一個執政目標,讓生活恢復正軌,講究休養、慢慢整備、講究慢慢滋長,文景之治,專注孵養著平凡生活的滿足,當然不可能欣賞華麗誇飾的漢賦。漢賦詩人司馬相如在景帝時寫過〈子虛賦〉,讓他聲名大噪,此時漢武帝的叔父梁王很欣賞司馬相如,好像這個文學家找到一個公關團體的經紀人為他包裝,已經包裝到正要攀向高峰時,經紀人死了,照理說,涼王也有機會和漢武帝一較長短,但是,天命就是這樣,他在最有機會的狀態下突然死亡,這個意外的死亡,同時也讓司馬相如準備靠辭賦一顯長才的機會全部停擺。
整個社會環境,不容許綺靡奢華的詠嘆,所以司馬相如不得已淪落到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景保險箱----「成都」去。這個地方很神祕,從《山海經》傳說年代開始,不同世代的每一個淪落的人,到了這裡,總可以找到機會,好好活下去。善於經營的司馬相如,理解「文青」本質就是表演事業,最後才成功捕獲卓文君一枚,附贈百萬財產,就這樣舒服地在遙遠的天涯海角,慢慢苦熬,直到漢武帝上任。
這個典型的出身貴族教養的小孩,十六歲即位就開始對抗祖母、對抗所有限制他的大臣強加給他的侷限,文學成為他舒壓、平衡的領地。如果以文學質地而言,劉徹的〈秋風辭〉遠遠超過〈大風歌〉,不過在我們青春時刻,我們很容易被〈大風歌〉打動,因為它簡單、朗朗上口,為我們示範一個寬闊的生命可能,讓我們相信自己什麼都可以、什麼都有機會;隨著閱歷、隨著歲月,當我們對於人間的領略越來越多,我們會跟著經驗、知識、智慧的綜合,慢慢領略到〈秋風辭〉的惆悵深邃。
因為漢武帝喜歡辭賦,當他讀到司馬相如,「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時,幫他管理動物的小臣楊得意趕緊拉關係,把他從成都找回來。司馬相如就這樣擠進權力核心。他確實也很能幹,年輕時崇拜藺相如,就把司馬長青的名字改成司馬相如,西南作亂時,聰明地完成使節任務,調和不同階層、不同利益的個別需要,讓西南安定下來,足以證明司馬相如的某些嚮往跟劉徹共振,他們都希望四地平安,透過征伐戰爭,通往我們嚮往的寧靜和平。
司馬相如以〈子虛賦〉呈現世界的壯闊華美,又用〈上林賦〉兜住大一統的圓滿。楚國有個子虛先生,齊國有個烏有先生,這就是成語「子虛烏有」的出處。子虛烏有的爭辯,從小小的宮殿、園林到田獵,呈現的是大型的天下逐鹿,到最後,子虛先生、烏有先生的楚國、齊國,全都懾服在大一統的世界裡。為什麼由齊楚發聲呢?因為,春秋也好、戰國也好,到最後秦國統一天下,接續秦代的漢,絕對不會宣揚秦有多厲害,反而得反覆強調「代秦」的正當性,秦的威武宏偉,成為不能說的秘密,只能突顯出北方最強大的齊和南方最強大的楚。
為什麼這麼強大的齊國、這麼強大的楚國,終究是子虛烏有?因為分割的勢力不如統一的制度。這就是司馬相如的期待,他的期待剛好觸及漢武帝內心的願望,多年來和北方的和親策略,一直是他的隱痛,這就成就了兩個人對「大時代」的嚮往。
整個漢代被記錄下來的文學家無數,人們記得的散文就是司馬遷、韻文就是司馬相如,成為漢代重要的象徵。漢代的辭賦成績,當然還有非常多的文學家如楊雄等,但在文學史上最被流傳的是〈秋風辭〉不是因為劉徹的身份地位,而是他寫出了人類共有、共同的命運,以及迴旋在無限時空中永遠無解的侷限和惆悵。
4. 劉徹和〈秋風辭〉
我們讀「秋風起兮白雲飛」,有一種非常乾淨的底色,秋風、白雲、世界寬朗。草木黃落,有人感受到蒼涼,那是一種灰暗的顏色;不過想一想,在嚴寒的土地,植物能夠得到的滋養很少,當營養不足時,大自然的生命想要活下來,就是要極盡所能的鮮豔燦爛,生理上絕對的鮮豔好像在迷惑自己:「我可以這樣延續下去,可以逃避滅族滅種的危機。」因此,視野上也可以呈現金橙橙的一片,「草木黃落」不再是黃土高原那種灰撲撲的黃,而是像表參道那金燦燦的銀杏,感覺比任何時候都更燦爛。
這麼一句「秋風起兮白雲飛」,把天推得很遠,把雲絲飛揚的速度,在最快的時候調成慢速,精細地畫下來。突然,天地迫近,我們身邊黃澄澄金燦燦的落葉落下時,好像此生都被綑縛起來,就在這個轉瞬,蒼雁南飛,秋風、白雲、金葉、蒼雁,形成非常流動的色彩,強烈的跳躍感,彷如縮時攝影,把生命中的成住壞空,瞬間凝聚,幽蘭、秋菊,都在這個絕處綻放,在最艱難的時刻,「蘭有秀兮菊有芳」。
我們都曾輕易看過春天的花、夏天的葉,到了秋天,秋天的花總有一些奇特的堅持。比如像蘭花,我們靠得越近,越聞不出她的香氣,總是在不自覺、若有似無當中,捕捉到雋永的香氣;菊花整朵都枯萎了,還不肯掉下來,直到外力碰撞,才像烈士斷頭般「啪」地一聲,以驚天動地的聲勢整朵落下如花雨,那種強烈的個性告訴我們,生命中所有的繁華都消逝了,仍然會有一些獨特的個性,堅持到最後。
看起來,詩的畫面,已經竭盡所能寫到極致,可是人生還有那麼多的不圓滿。「懷佳人兮不能忘」,成為極致中的缺憾,以及透過這些缺憾,我們不得不想見此生此世的圓滿。
在大半的詩詞分享裡,我們習慣用「佳人」指向「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的李夫人,這是詩的第一層思緒。但是,寫詩的漢武帝他已經在位近三十年,四十四歲,在河東山西祭祀后土,黃河的流動在此轉彎,遠方過去,有賀蘭山,再過去還有陰山,這些山都是強勢的屏障,黃河轉彎成為天險,當一個世代強盛時,越過天險就成就偉大世代;衰頹時會慢慢撤退,潼關一帶成為最後的屏障。漢武帝在這裡仰天祭地,張望著更廣闊的未來,清楚理解,有一天身體會腐朽,但是,還是有機會為天下建立安定跟和平,所以,在祭土地神後寫一首詩,不可能純粹只為了李夫人,更大的期盼是在這天寬地闊中,衛生民接生出平安世代,這樣的壯闊理想,成為第二層亮色。
接下來的第三層思維,藏著求才渴望。還會有更多人才嗎?在一生中,究竟可以吸收多少人才,能將夢想完成到什麼程度?對敏感的詩人而言,常自戀地兜回自身的回顧和張望,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刻,同時藏著腐朽,「佳人」的形象,回到漢武帝自己,青春回眸,看著那麼多繁華亮采漸行漸遠,多希望自己永生永世可以這麼美好!這是第四層夾雜著生與死、輝煌和腐朽的慨嘆。
漢武帝活了六十七歲,寫詩時四十四歲,生命走過四分之三,大部分的人事都盡了,但這時他不想「聽天命」,而是要「拼天命」,開始拼卻一切,執著在「說不定有機會永生永世」,到最後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求仙成道。像每一個輝煌帝業般,「懷佳人兮不能忘」的潛意識,指向求仙的渴望,生命永恆卻不切實際的期待,凝鑄成最後飄邈又瘋狂的渴望,五個層次,一如人生五色,層層斑斕。 5. 然後呢?
詩寫到這裡,我們很明顯地看見,劉徹用一個大畫面來呈現最後的心理細節。如果只寫到這裡,也算是一首好詩,可以清楚結束。不看後面,只這四句詩,也是一首很美的天地歌詠,很適合陶淵明來寫,創造出天地人生的仰望與惆悵。但是,詩人同時也是帝王,出身通天徹地的「貴族俱樂部」,無論如何都不會輕易妥協。接下來,「泛樓船兮濟汾河」,特寫人跟人的關係,必須奮力同心;「橫中流兮揚素波」,轉向人跟天地的關係,感受到天地四方無邊涯的撞擊;最後「簫鼓鳴兮發棹歌」,這是我們跟自己的關係,個人振作以及不顧一切都要打起精神,即便所有的奮鬥都看不到盡頭,仍然簫鼓鳴、棹歌發,這是我們逆天唯一可以做到的事。
只是,經過這麼多努力,又如何呢?越聰明的人,其實越寂寞,因為越靠近真相,就知道什麼都留不下來。「歡樂極兮哀情多」這一句話,談登峰造極、盛極而衰,即使是天之驕子,也領略到盛世霸權背後,不能面對個人的感傷;到最後,「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就是「公道世間唯白髮,貴人頭上不曾饒」的人世真相,誰都不能置身度外,每一個人都框限在「繁華必將腐朽」的世界裡。
有人像曹雪芹般寫一部厚厚的《紅樓夢》來表現「歡樂及兮哀情多」;有人像王國維一樣,敘述著「偶開天眼去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的生命悲哀。王國維是堅定的保皇派,身不逢時,在滿清被推翻時,經歷一次亡國的痛苦,後來支持北洋政府,又再經歷一次亡國的痛苦。每一次失落,總是退無可退,只能以「自殺」做最後解脫的唯一方法,從年輕時候就厭世,被很多人勸阻,辛辛苦苦活到五十歲,更覺得百歲光陰只是生命中的一種想像,到了百歲一半,對一生做總整理,王國維最後留下來的話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他以堅強的意志力,自沉在頤和園的昆明池,不做任何求援。
「自沉」傳統,從遙遠的屈原開始,到明朝將亡,所有烈士、文人都選擇沉江。沉江、沉湖,有一個非常強烈的特色,就是對人生中的黝暗、痛楚、感傷,都透過江水重新洗淨。當絕對存在的領導者劉徹感覺「少壯幾時兮奈老何」時,他不會選擇沉江,而是選擇與時光對決,與時光拔河。
人在中年時選擇與時光拔河,走到老年不得不放手;要是到老年認輸,才知道萬般皆休、萬般不可追悔可能,那真叫悲慘絕烈。劉徹晚年,洞察人生,幾乎被悲傷跟後悔淹沒,他下罪己詔、蓋了思子亭,悼念他的孩子中最賢明的一個,但是,再多的彌補也無法讓時光倒流,只宣洩了不可一世的強人,在生命最後的悲傷和絕望,確認「懷佳人」是一條走不通的路。
這時,重讀他的〈秋風辭〉,看他老後的絕望,感慨會特別深刻。青春時讀詩,總覺得〈大風歌〉格局寬闊,比〈秋風辭〉好很多;經歷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隨著每一年時間增生,〈秋風辭〉在生命的領略,越來越豐富。很多時候,我們帶給孩子們的領略也是這樣,誰都不能通達到他們心裡,但是,至少可以準備好詩的土壤,有一天,孩子們和他們的挫折、他們的歡愉、他們的冀望、他們的輝煌與他們的故事相遇,這時,情意萌生,回憶起〈秋風辭〉,就會生出特屬於自己的無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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