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8 15:35:35小蟹子

托斯卡:普契尼X呂紹嘉X林懷民

                1.   一絃一柱思華年

    呂紹嘉個子不高,臉上總是掛著溫暖的笑容,看他淺淺的影子走出來時,總覺得莊嚴動容,那是一種用熱情和專業撐持出來的氣場,還沒演出,就讓人忍不住想喊一聲「Bravo」!在他五十歲生命最圓熟的巔峰,從德國漢諾威國立歌劇院音樂總監轉回台灣,擔綱NSO音樂總監十年,無論音樂演出、曲目挑選、音樂座談,以及前往歐洲與美中巡演,都在拉近樂迷距離中,不斷摻雜一些更具有深度或更具個別特色的音樂介紹。和NSO與呂紹嘉有過多次合作的知名小提琴家間樂評人林昭亮表示:「NSO現在也有呂紹嘉的聲音,輝煌時非常有力,但是對我來講,最美的是他對樂句的處理,每個音樂家的處理都非常細膩,這一點是很多講老實話亞洲樂團通常不注意的事情,所以聽到NSO的演奏的時候,覺得他們不光是有技巧還有能力,非常細心處理,優雅的演奏非常重要,呂大師的成就非常可觀。」

    2019年普契尼的《托斯卡》,是呂紹嘉即將卸下NSO音樂總監前的最後一場演出;同時也是林懷民退休前最柔軟的身影。

    《托斯卡》是林懷民看的第一部歌劇,也是在台灣導演歌劇的第一次嘗試。遠在2002年,與NSO共同製作《托斯卡》,17年後精心重製,叛逆青春都變成慈祥的爺爺情懷,回眸人間癡纏,就多出了些鬆手的縫隙,精簡的舞台佈景,以「一桌二椅」傳統京劇虛擬手法,回到最純粹的聲音捕捉,用音樂寫實描繪歌劇裡的百轉千迴。樂團退到舞台後半,弦樂在左側,管樂與打擊在右半側,豎琴前的走道,觀眾席的出入口,甚至是叢集的樂團,都成為戲劇的有機組成。

    布幕半遮,充滿將興未興的匍匐忐忑;懸在半空的布幕線,在第三幕又巧妙地轉換成空曠的田野,以及緊密糾纏的行刑台。鮮紅的一桌兩椅,是革命的熱血,情愛的瘋狂,人世擺弄的殘酷,更是無可取代的真心,隨著劇情移動,一桌兩椅從素樸、豪華到離散,從舞台左邊、中 間到右邊,右遷的歷史象徵本來是升官,卻只能越來越荒寒、越來越趨近人生真相。

    說真的,我的耳朵不靈敏,無法捕捉現場音樂的精細微調,純粹美聲欣賞,在很棒的視聽音響世界裡還可以看到導演精彩的剪輯,以及各種極具巧思的特寫。現場聆聽,最吸引我的常是一些「即席軌外」,那是完美的影像記錄無法留存的故事。2016年,楊文信的大提琴獨奏結束後,我們以為他提早離場了,沒想到直到最後,發現他老老實實地配合著大樂團,坐在大提琴區,和大家打成一片,那種洋溢著青春歡愉的孩子氣,更顯出音樂的純真透明。

     這一夜的演出導聆,由北藝大音樂所助理教授車炎江負責,開講前,看他站在熱鬧的人群裡發呆,忍不住打趣:「這把年紀了,還長成這樣,實在太逆天了。」

    「沒辦法,現在想待在舞台上,都得是俊男美女。」還在聲樂舞台上演出的男中音車炎江,立刻笑著說:「其實滿頭白髮了,前兩天才染。」

    吃舞台飯、常常必須上台的人,很少有人這麼誠實吧!可見他在這些年的音樂摸索,適性而快樂,因為自信,所以從容。但是,《帕西法爾》裡純真的愚人以及昆德麗絕美的誘惑,體型可算不上「俊男美女」,他笑了:「華格納的歌劇,體型真得壯碩一點才行。」
                                             
2.   莊生曉夢迷蝴蝶

    導聆當然會鋪墊一些相關歷史,很多資料都可以輕易透過Google找到,推薦「夏爾克的音樂故事」,對很多耳熟能詳的歌劇,都做了細膩的分析,喜歡《托斯卡》,可以參閱http://blog.udn.com/ratsubery/122305554。車炎江的導聆,我最喜歡的是,談起屬於普契尼的「田野調查」,聽起來很有個性,現場記錄的鐘聲、牧歌,慢慢延續到「國民樂派」的堅持,讓人對普契尼的強烈旋律,感受到追尋真實聲音的獨特脈絡。

    Tosca這個角色,必須融合歌劇名伶的風華絕代和癡纏爛打的愛情佔有和不安,林玲慧的演出如果更強勢一些,可以修飾掉「鄰家女孩」的家常味。談到Scarpia純粹個人偏見,還是得像台北場一樣,由外國人演比較好,高一點、壯一點,加上一點點文化隔閡,我們在看戲時就可以更加任性地「討厭這個大壞蛋」,吳翰衛演得這麼認真,像我這種平凡的觀眾卻一味覺得猥瑣,一種屬於戲的「安全距離」消失了。

    很喜歡孔孝誠的Cavaradossi,我想是因為唱腔有點像Pavarotti。有人說,〈今夜星光燦爛〉的版本,Carreras唱得最好聽,三大男高音專輯裡的〈今夜星光燦爛〉,收納的就是Carreras;同一張專輯裡的Pavarotti,以〈公主徹夜未眠〉征服了大部分歌劇的門外漢,讓美聲破紀錄地變成流行曲;毓庭說Domingo的聲音充滿激情,每一齣歌劇裡的傾訴,都演出了強烈的愛情效應,好像透過他的聲音,確實愛得不得了。

    我有點意外,也許,我被歌劇《漢賽爾與格萊特》的歌者造型嚇到,典型日耳曼民族的壯碩,卻要表現出童話小孩的徬徨和堅忍,從此,我以為「歌劇之美,是為了創造真實生活的疏離」,後來看到的幾個歌劇版本,總有一些奇奇怪怪、幾乎沒有邏輯的劇情,完全不符合年齡個性的造型和聲音,但是,又有甚麼關係呢?我總是自我催眠,這,就,是,歌,劇(~~~)。啊?原來都是誤解,散場後,找出影片,看Domingo詮釋Cavaradossihttps://www.youtube.com/watch?list=RDhxdiJ74AL5Y&v=hxdiJ74AL5Y,聽Callas Tosca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XQvPwYYVBI&list=RDhxdiJ74AL5Y&index=2 ,才感受到歌劇做為17世紀以來精彩的娛樂,就是有這麼多傑出的創作者,用一生的心血經營出誰都不能複製的「絕美」。
                 
                       3.   此情可待成追憶

    《托斯卡》改編自法國作家Sardou的劇本,歌劇的劇情通常都很簡單。善妒的歌劇名伶Tosca與畫家Cavaradossi相戀,警察總監ScarpiaCavaradossi藏匿政治犯罪名,藉以脅迫Tosca,卻在簽下離境通行證後被Tosca刺死,沒想到Cavaradossi終究被處決了,Tosca跳樓自殺。

    有趣的是,1900年《托斯卡》在羅馬Costanzi劇院首演時,普契尼原想商請Toscanini前來指揮卻又錯過,當時尚未大紅的男高音卡羅素(Caruso)毛遂自薦被拒絕;首演時傳出劇院被放置炸彈又證實是虛驚一場,當時,戲不算紅。兩個月後,《托斯卡》由Toscanini指揮;四個月後,卡羅素參與演出,從而享譽國際,在對的時候遇見對的人,成為屬於這部戲的「私房傳奇」。

    另外,「私房地景」,也是附屬於《托斯卡》的羅馬傳奇。傳說,Romulus和他的孿生兄弟漂流到台伯河邊一棵茂盛的無花果樹下,而後締造由他名字演化而來的Rome。這棵樹直到古羅馬時期仍屹立市集廣場受到崇拜,可見古羅馬是多神泛靈信仰;到了16世紀後半才興起參拜聖伯多祿大殿、聖保祿大殿、聖母大殿、拉蝴特朗大殿、聖十字大殿、聖老楞佐大殿和聖塞巴斯弟盎大殿這七大殿的習慣。

    《托斯卡》歌劇卻以羅馬花市附近不起眼的「聖.安德列亞教堂」做第一幕場景,塗抹出更自由的詮釋;第二幕出現的總督府,就是法國駐義大利大使館法尼澤大廈;第三幕主角喪生的聖天使古堡,更豐富了嚮往《托斯卡》朝聖的心靈旅程。

    第一幕開場後,Cavaradossi以〈奇妙的調和〉抹亮了教堂的莊嚴、祈禱的虔誠,並且用一個不曾出場的侯爵夫人Magdalene,串出Tosca「愛的獨佔和忌怨」和她自己對政治犯Angelotti的「奉獻和牽掛」,成為找不到平衡的蹺蹺板,搖搖欲墜,這樣寧靜卻又帶著難以盡說的不祥。這種奇異的扭曲和對照,在最後聖歌大合唱時,來自四面八方男女老少從台下走上台的虔誠和期盼,照現Scarpia濃稠到無從救贖的陰暗,更讓坐在現場的我們,聯想起雲門經典的《薪傳》,一個又一個小小的燭光,從觀眾的四面八方圈圍起來,仿如我們是戲、戲是我們,在時代的起伏中,誰都不能置身度外。

    呂紹嘉和林懷民不約而同表示,最喜歡第一幕最後這場光明與陰暗的對照。可能在文學和藝術的象喻中,看過太多光與影、成與敗、天使與魔鬼的對照,我反而更喜歡第二幕一開場,遠遠傳來Tosca的清唱劇,不必理由,Cavaradossi就安然陷入「這是她的聲音」的純粹喜悅,如他的畫筆,精細描摹出精神的理解與靠近;Scarpia卻想著身體的欲望與佔有,簡單的小片段,把愛與欲、靈與肉、光明與黑暗,對照得很細膩,慢慢勾起我們的認同和投入。
                                                  
4.   只是當時已惘然

    如果以通俗劇而言,第二幕就是劇情的高潮和逆轉,當Tosca刺殺Scarpia後,有人問:「壞人都死了,接下來要演甚麼?」

    就是因為接下來還有話要說,讓《托斯卡》從人性的男歡女愛,慢慢走向神性的生離死別。第三幕開場時,黎明前的荒原響起牧歌,形成轉折關鍵。義大利牧歌(madrigal)16世紀後歐洲最有影響的世俗音樂形式,歌詞多半是感傷或歌詠愛情的田園詩,以一種純凈音樂的滲透力,洋溢出朗誦的韻味,進而形成象徵,營造一種氣氛、一份思想的宣示和轉換,而後從純抒情發展成華麗裝飾,到了晚期,更在清麗旋律中凸顯出自覺和智慧,呈現出浪漫的悲壯。

    當牧童透過林懷民的簡約設計,從樂隊的布幕線凌空出現時,舞台效果頗有幾分驚喜。牧歌響起時,應該聽見純真清亮的童聲,領著我們跳出現實侷限,通盤感受權力的扭曲張揚、戰爭的勝負翻轉,以及所有必須通過時間拉長後才看得到的荒謬感傷。可惜,牧童的歌聲不及格,聲音很小,音質也不夠清亮,我們沒辦法跟著如同攀向天梯的純真天籟,提升視角、慢慢貼近Cavaradossi即將詠歎的燦爛星光,化為星塵,這樣柔軟、這樣微細,這樣無可奈何地照見一切卻又得接受一切。

    牧童的牧歌雖然有點弱,接下來,教堂早課的鐘聲引領出一段非常好聽的敘事樂。婉轉的層次,帶著荒謬的嘲弄,看戲的我們都知道,拿破崙勝了!Scarpia面臨外在環境的敗局,以及內在心靈對Tosca的貪婪妥協,還可以用最後的威權決定Cavaradossi的必死結局。這段漫長的音樂,像命運的無言,冷漠又蒼茫地揭開微明曙色。獄吏點燈,Cavaradossi退下戒指賄賂獄吏,讓他得以在桌上寫一封編織著回憶和眷戀的信,有形的物質資產已然一無所有,只剩下我們擁抱著的精神豐富,從「星光燦爛,大地芬芳,她的香氣,甜美的吻」,慢慢扣進「時間飛逝,在絶望中這樣珍惜生命」,這是每一個平凡的我們在歷經生命浮沉後,最後的共同領略。

    〈今夜星光燦爛〉唱完後,第三幕全都化成鏡花水月般的虛妄枉然。ToscaCavaradossi相見的狂歡,像站在魔鬼指間上的舞蹈,這樣真切地握住希望,邊界通行證、愛人的手、愛情和重生的喜悅,誤解的銷融、真情的傾訴,狂熱的二重唱:「嶄新的勝利希望,使得靈魂顫慄、熱情火焚,在和諧中飛向巔峰。」Tosca還戀戀「以一千個吻蓋住你的眼睛。」

    Cavaradossi闔上眼睛以後,一千個吻也無法喚他甦醒。Tosca躱過圍捕,從聖天使城堡屋頂躍下,這才是浮士德和魔鬼的最後交易,因為捨棄,才能自由,那些忌妒、痛楚、不甘、不捨,那些我們願意傾注一生為之生、為之死的掙扎奮鬥,最後都將回到虛無中最後的一點點相信和溫暖。

    ToscaCavaradossi的旅程結束了;普契尼以反覆演出的《波希米亞人》、《托斯卡》、《蝴蝶夫人》和《杜蘭朵公主》,成為義大利繼威爾第後最偉大的歌劇大師;呂紹嘉和林懷民用《托斯卡》聯手轉身的美麗姿形,在全台巡演後,用315日的中壢場寫下句點,也將成為2019年不能輕易磨滅的記憶。

    第三幕演出前,林懷民靜靜移至中前段座位,剛好在我們斜前方。謝幕時,三位主唱伸手迎向台下,看他從中前段座位站起,掌聲如雷震起,好像他的座位、他的走位,也是這場戲劇的華麗收尾。看著林懷民遲遲前行的背影,有一點歲月的負擔,也帶著點流光的甜美。我想起學生時候看他飛揚的身影,那是我們為之奮鬥、為之瘋狂,誰都充滿理想的遙遠年代。

    AngelottiCavaradossi戮力奮鬥的時代,終結於《托斯卡》的幻滅,就算他們倖存下來,拿破崙最後的選擇,是不是他們的信念和嚮往呢?對照此時此地的我們,我們一生堅持的信念,可以為之生、為之死,不惜付出一切的掙扎奮鬥,又將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小蟹子 2019-03-19 11:22:51

呂紹嘉先生五十回台,經營NSO十年,注入動人的「自己的聲音」。
小四五十學琴,期待十年經營,讓人間多了些美好的「獨特的聲音」。

小四 2019-03-19 11:20:01

聽聞劇作文本後曲折故事,比對幕前幕後名家詮釋,反覆咀嚼,無限滋味。
無怪呂紹嘉、林懷民為了此番《托斯卡》演出前二週,特前來中壢藝術館辦了場專題導聆。您這篇記述,可以列為時代見證好文了。

小蟹子 2019-03-19 11:19:15

收藏?太偷懶了
非常期待聽一聽毓庭的托斯卡回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