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幸福

    一大早接到老爸彌留電話，開始慌慌張張衝廁所，我很容易緊張，生活的變動常常讓我緊繃著神經反覆拉肚子。我們家的第二代是送行主力，兄弟姊妹們約在大哥家，盡快回苗栗，我立刻決定：「我離火車站很近，搭火車比較快。」

    就在慌慌然亂轉著不斷踢到、撞到家具時，接到甥媳惠茹電話，她請了假，和正謙過來接我。一想到孩子們就要到了，心慢慢安定下來。惠茹是素樸又傻心眼兒的孩子，平常不太懂得說好聽話，災難來時，常常挺身而出，甥女兒深夜車禍時，她在第一時間請假守在醫院，讓先生回家慢慢和公婆解說，免得嚇到雙親；父親剛出院缺乏照顧術後感染時，重新開刀，我排開工作，把他接到身邊24小時照護了一個月，有一天，真的得出門，雖然有移工阿秀幫忙，但沒有親人隨侍，真的不放心，也是商請惠茹來替手一天；這陣子中壢、苗栗，兩頭奔忙，常常一早出門、三更半夜摸黑到家，連慈濟急診都是惠茹、佩琦扶著我相陪到半夜，一路靠正謙接送；躺在急診處，讓孩子們先回家，夜裡三點、五點，清晨六點、七點……，孩子們不斷傳簡訊問：「現在如何了？」，就好像三個孩子都在陪著我一起煎熬；出院後胃痛頻頻，甚麼都不能吃，惠茹幫我買了一大袋不同品牌的蘇打餅乾，連吃了兩三個禮拜。

    有時候她陷入心情低潮，正謙說：「如果你敢得憂鬱症，我打死你。」我立刻追加：「我也+1。」；正謙工作壓力大，習慣靠打電動紓壓，小讓云就跟著討價還價：「為什麼爸爸打電動就可以？」這陣子非常時期，謙睡得少，起早晚歸長途奔忙，我總是提醒惠茹，一定要盯緊他好好休息，再打電動就打死他！還以為惠茹會跟著+1趁勢追擊，沒想到她竟然說：「他什麼都好，就是這點讓人生氣，打電動改不了。」

    在「有人當靠山」的最佳得分點，浮上她心頭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他什麼都好」。這種尋常生活，就是最美的愛情，也許看阿公和阿嬤糾纏了一輩子，同時也相互數落、抱怨、到處投訴了一輩子，我們這些孩子們，才懂得珍惜當下的福分。

    父親血栓後疼痛難挨，徹夜呻吟，阿姨睡不好就生氣：「你常常說痛得半死，怎麼還沒死？我看，你還沒死，我就先讓你給吵死。」她跑到客廳沙發熟睡，渾然不知移工阿施一早扶老爸起身喝了杯亞培安素加一小塊蛋糕，然後揮了揮手想要休息，這一躺，就是永恆。

    根據台灣民間俗信，長輩早晨離世，是為了子孫後代「留三頓」，阿姨見了我們就說：「你老爸對你們最好，留三頓給你們。」這個陪在他身邊近半世紀的女人，前一夜話語裡的尖刺，一早連吃早餐都不知道的疏離，應該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的傷痛吧？白布覆蓋父親準備移靈時，胖胖的阿姨忽然趴在白布上，壓住父親纖瘦的身體聲嘶力竭慟哭：「不准你們把他搬走，不准你們把他搬走……」

    往者已矣，如斯逝水。我們一生，該如何修煉自己永遠別冒出「總有一天會後悔」的話呢？

    這陣子密集的車程往返，多出很多時間，凝視起生活中早已習慣忽略了的幸福。隨著父親的離開，阿姨的憾悔，以及藏在這裡、那裡點點滴滴說不出來的傷痛，讓我特別珍惜從國中開始相戀的正謙和惠茹超強的「愛情力」，如果換算成電玩積分，不斷加分的程度簡直破表。幸福的人，更有能力照顧人，感恩惠茹在大家喪假後回到職場陷入一塌糊塗的忙亂中，仍然為我細心打字、整理家人在群組裡的對話，並且根據訃聞重新Key了整體家族姓名，總算，我們這一家擁有個完整的姓名參據，同時也可以列印下來當作「家族子弟童蒙素材」，在很久很久以後，無論任何時候，都別忘了我們相屬。

    我們一生，有好多人過的生活都不是我們青春時想像的樣子，正謙這一家的親密靠近，應該離原始想像不遠吧？和惠茹相約，一年做一本型態迥異的《幸福一年紀》和我共享，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還可以看見這些人、那些人，因為我而幸福，這就是我最嚮往的人生，也是我一生無悔的修煉。
                                                       2.   我在！

    第三代孫子輩，書瑋沒課，到得最早，因為母親已哭暈，她必須替老媽抱緊小孫兒晨晨而強作鎮定。這時，侄兒耀威剛下班，問起現在情況如何？一看到書瑋回的訊息：「哥哥…阿公一直一直睡下去了」，他立刻從新竹狂趕回苗栗的自強號，很快安慰小表妹：「哥哥一下就回去了」，書瑋眼淚直掉，是「哥哥」耶！這個離家十幾年的孩子，還是緊緊團在家裡，沒有不要這個家。

    大家都好久好久沒聯絡了，久到連書瑋都忘記了什麼時候有他的line卻沒他的電話。耀威一路透過簡訊安慰書瑋，一抵門前，書瑋開始抱著哥哥大哭，眼淚鼻涕全往他身上塗。耀威看了阿公後，繼續回到她身邊，大人在房裡哭，書瑋在屋外哭，直哭到哥哥說：「夠了喔！愈哭臉會愈大，臉這麼大了，不要再哭了！」

    長期被阿公專利呼喚「乖孫子」的書瑋繼續哭。耀威只好改口：「今天星期一，我星期一收費比較貴喔！妳已經哭超時了！」她還是不管，一直哭；耀威開始回憶起：「我前幾天回來看他，他嘴巴一直動，沒有出聲，但是我知道他想要跟我說話，妳想想，阿公那個人，又不說話又不能動，他有多痛苦，現在，他想做什麼都可以了！」

    為了讓家人處理一大堆混亂的後事，書瑋推著小嬰兒晨晨出去繞繞，一路上都是耀威相陪，還細心地注意到禮儀社的車子來接阿公了，要她帶晨晨走遠一點，叮嚀她：「小孩子不要靠近比較好。」為了這樣的承諾，書瑋一直幫著已然懷孕的晨媽帶小晨晨，無法趕至殯儀館，只在連續兩周的各種送行儀式，哭紅了鼻子眼睛。

    耀威站在家門口，像禮儀師般給大家第一線的安慰。老爸家位處國華路和中華路交口，門附近常出現太多狗便便，隨著趕回家的人愈來愈多，簡直需要調派一個專員站在便便旁提醒：「小心，有便便。」直到乾兒子小淳趕回來後，在大人們處理雜事時請姊姊去提一桶水來，開始拿起竹掃把掃便便，書瑋傻傻地問：「啊？你要清便便？」他回：「對啊！不然大家走來走去，不小心踩進阿公家怎麼辦？」

    阿公愛乾淨，這是小淳最簡單的心意。隨著成長，我們開始在意別人怎麼評價我們？在意我們的付出有沒有回報？只有在下一代孩子們身上，看見青春一擲無悔。「需要時，我就在！」，就是青春的自信和自由，孩子們不在乎別人的肯定和「頒獎」。耀威看書瑋把水桶提得搖搖晃晃，一把接過手，和小淳聯手兩人把門口清理乾淨。當大哥從老爸家出來，一邊要大家小心，一邊叨唸著怎麼有人讓小狗隨便便便，瑋的「作用」只剩下告訴大舅：「沒有了，威哥跟小淳把便便都清掉了。」

    趕到家，十幾年沒見面的侄兒耀威站在家門前招呼大家，除了身材「腫」了一點，整張臉還是Baby Face，和小時候一模一樣，讓人忍不住往他臉頰上捏一把，真的很高興，每個人都「回家」了。
                                                          3.   進化

    老爸一直認為自己可以活到120歲，因為忌諱，我們不曾處理過生前契約，這陣子天冷，加上年關節氣，禮儀師到處趕場缺人，感謝四哥認識「國寶」禮儀公司的熟人，緊急中趕來幫忙。我們跟著反覆播放的「南無阿彌陀佛」樂音梵唱，爸爸神識還在，雖然最後一年的病痛折磨，過得苦楚，最後這一日，早餐吃了，躺回床上休息時寧靜離開，這時聽著子孫們的祝禱，應該走得安心吧？

    引靈到殯儀館後，第三代、第四代孩子們請了假，陸陸續續趕到。不算在車上休憩玩耍的嬰幼兒，當天趕到參與送行追思的人，大哥家3人、二哥家1人、三嫂家3人、四哥家7人、大姊家4人、三姊家5人、秋玲家3人、五叔家4人，還有我，總計31人，他這一生，走過豐盈歲月，也算圓滿人生。

    我們家的兄弟姊妹，顧慮面子、講究溫良恭儉讓，時而在轉話或猜測中，各自藏著破破碎碎的心事，一起摺蓮花的深夜，我們一邊和剛開刀的二哥同步電話聯繫，期盼他安心靜養，別擔心，我們相互靠近，一邊又壓抑著、難過著，渴望用孝順擦亮幸福的燈火。相較起來，下一代的聯繫互動，比我們燦亮得多，這就是屬於青春最美好的進化。他們很快在臉書社團和Line群組中，同心協力完成極有效率的「治喪小委員會」，相互喊話：「孫子輩兄弟姐妹輪替專區，請大家有空自己填空一下，這樣可以避免同一天請假的人太多，讓阿公每一天都有孫兒孫女相陪。」

    這些有效率的努力，像緊密的圓，讓人感受到子孫圓滿的溫度。第三代真的長大了，大夥兒一格一格在輪值時間表裡填進各自請假的時間後，除了喪假，小威還請了好多補休，最具份量的長子長孫斌哥發話了：「Line裡面第三代排班很密集，你先銷假，等必要的儀式再請。」

     「OK，任何時間出現空隙，我立刻可以請。」耀威很乾脆。斌哥後來告訴我：「真了不起，這麼機動的時間配合，連我都不一定做得到。」

    弟弟真情付出，哥哥真心珍惜，讓我這姑姑好欣慰，孩子們真的長大了。耀威連值兩個夜班，一下班顧不得沒睡覺，直接趕到靈堂，總是報到得很早：「怕這裡沒人，想早點來。」還記得第一天初至「永泰」殯儀館，四地茫然，口乾舌燥地念完一整本《阿彌陀經》時，耀威率先扛回一箱杯水，真是救命恩人，一場「為民喉舌」的及時雨啊！

    他睡得晚、起得早，常第一個浮出Line的對話水面，大夥要吃甚麼早餐啊？苗栗他熟，幫大家帶早餐同時，還有咖啡點單，多半是黑咖啡，大家都累垮了，偶而雜有拿鐵、紅茶，從新竹坐上車就開始在Line呼喊：「早上好~~現場有誰？需要喝啥？吃啥？用啥？開放預訂，我待會帶過去，上了車到香山了。」

    小淳每天上班前，一定先繞到靈堂為阿公捻香，一下班又靜靜到靈前上香。到了下午，通常就由斌哥接手，買兩大袋十幾杯咖啡來，像聚寶盆，再多的人，往紙袋裡一撈，就能撈出咖啡來，還習慣替大家採辦一大袋衛生紙、好多好多生活雜貨，真不愧新生代大哥啊！

    一向被當作媽寶的斌哥，像神奇寶貝般不斷進化。他改進杯水，買進幾箱小瓶手握式寶特瓶裝水加上幾條紙杯；後來又在「苗栗通」耀威的建議下，大哥家這三個孩子，小斌、蕙偉、憶慈，每日輪替為大家訂購大桶的保溫飲料，第一天送薑茶和烏龍茶，第二天送薑茶、烏龍茶和咖啡，告別式一早開始，每一桶都是熱呼呼的薑茶，方便大家裝進自己的小保溫杯裡，隨著不斷進化的這些飲品，我們發現，大哥這個「大子大孫」掌門人，身教重於言教，真的訓練出慷慨而從不計較的至孝接班人了。

    特喜歡新接班的「大子大孫」為迎接狗年買來的鮮紅吉慶衛生紙，在鮮花環繞的幽香裡，和老爸照片上的紅布條相映。帶了包「斌哥的心意」回家，紅豔豔地擱在案頭，捨不得拆，光想起我們家的第三代好乖，心就跟著暖起來。

                                                              4.   蓮花

    為什麼耀威讓我們這麼心疼又驚喜呢？因為，三哥和三嫂多年前已離婚，過年前，爸站在三嫂這一邊，鄭重宣告：「黃家的兒子對不起葉家，讓媳婦回來圍爐，兒子不行！」三嫂總感念著這個公公對她很好，在一團混亂中，還要問高頭大馬的兒子：「我的名字，可以寫進阿公的訃聞裡嗎？」

　　「那是你的事，你可以自己決定。」耀威表現得很酷。我笑起來，推了他一下：「這是笑點耶！你看，連這她都要問你，她真的很愛你耶！希望你一生都開心。」

　　三嫂多年來已不再回黃家過年，耀威也離開我們十幾年。沒有人可以強迫任何一個人愛自己，我們卻可以自由自在地去愛一個人，尊重他、珍惜他，最棒的是，這樣隱微的愛，在某個意外的瞬間揭開封印，還有機會被了解、被珍惜。她單親撫養兩個孩子，蕙君結婚了，住在遙遠的台北，血栓後的阿公，其實不認得每個孩子了，她卻在離開十幾年後靜靜陪著阿公，宛如遲來的一封深情的信；三嫂、耀威和小孫女兒親密地團在一起，靈堂兩周，耀威只「缺課」兩天，日日起早退晚，像機動性最強的「特務尖兵」，隨時幫忙，有一天他忽然很著急：「我必須回家一趟，不知道為什麼，我女兒一直沒有回簡訊給我。」是不是曾經匱乏，所以更需要很多很多的愛，無論是付出或收藏？讓我們忍不住都想多愛他女兒一些。

    耀威的手很巧，摺出來的蓮花和元寶特別漂亮，還開了個「手作工仿」現場教作。摺元寶時，他很有個性地開了個保證班：「只要摺三個元寶，保證就學會了。」深怕在群眾壓力下洩漏了「笨手笨腳」的秘密，看起來很聰明的正謙，拆了個元寶反覆研究參詳，標榜「摺一個元寶就上手」；斌嫂真的很聰明，摺了個元寶就熟練上線；我在摺第二個元寶時才聽到「三個元寶保證班」的口訣，深怕被視為低智商，反覆拆解第二個元寶，終於從「三個元寶保證班」順利畢業。

    四哥和小淳的蓮花摺得特漂亮，分別在兩個長桌上開班授徒。大嫂、憶慈和三姐跟著四哥學摺蓮花，雖然很認真，卻不時插花一點點「樂趣」，老師教得很拼命，學生常常出狀況，四哥說：「三姊夫，你可不可以跟在三姐後面檢查，我一邊摺一邊改，比自己摺還辛苦耶！」

    我的「蓮花選修課」轉向小淳，沒想到，並沒有更輕鬆。很不會做手工的我，摺出的蓮花看起來就像「大自然的巧思」，開得別出心裁，特符合後現代的「醜怪美學」。四哥刻意在靈堂上先擺了兩朵我做的蓮花，最後疊上他親手做的蓮花，美得如仙如畫，想起老爸以前在我們家辦「反串秀」晚會時說：「我兒子們扮女生都比女兒漂亮。」哈哈！連摺蓮花也是兒子摺的更漂亮！

    一直到大哥化療回來，立刻坐上手工作坊「頭牌巧手」的王座，他捏出來的蓮花，簡直像帶著生命凌空而出。最妙的是，四哥每天面對哭哭啼啼的阿姨，乾脆用「孫武帶兵」的土法煉鋼，每天指定額度，讓家裡的女眷把悲傷轉換成摺蓮花，實在太厲害了！成果斐然。每天看著一家人圈圍起滿滿一桌蓮花、元寶，真覺得蓮花步步、元寶處處，父親這一路都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