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31 00:00:00小蟹子

2017年推薦書:《慢療:我在深池醫院與1686位病患的生命對話》

                         相遇錯過,以及剛好的時刻

    2017年的起點,從「Before」民宿創作坊尾牙的2016年推薦書開始,而後又在「春花鐵木」民宿創作坊尾牙的2017年推薦書收尾。年初時,選擇了《細說紅樓夢》,循著白先勇「再也回不去」的荒頹,《台北人》、曹雪芹、大觀園、《紅樓夢》,終至於東方文化大夢一場的搖墜與追尋;到了年終,經歷從來無法想像的血栓住院後,從《慢療》書中領略漫長的中世紀,延續、堅持、幻滅、重整,很喜歡原文書名「God’s Hotel」,我們都在穹蒼游離中,小駐片刻。

     這時,忽然記起年年書寫的尾牙書筆記,因著那長達兩個小時的紅樓夢深夜講堂,發過大願,精細描寫藏著微細符號間的各種細膩的氛圍和延伸的線索,夢想太大,腳步就顯得遲疑,一年過去了,竟然成為缺口。我想起以前的我,總帶著點非理性的執著,一定會想盡辦法趕在2017年消失以前,先寫定2016年,再依序推出2017推薦書,慢慢地,開始接受侷限了,每天做一點點自己做得到的小事。昨夜剛從尾牙回來,決定一口氣認真把尾牙書報告的脈絡整理出來。

    《慢療:我在深池醫院與1686位病患的生命對話》這本書,曾獲美國《舊金山紀事報》邦諾書店《科克斯評論》2012年度好書;2014年譯介到台灣後旋獲開卷「美好生活」類年度好書;2015年朋友送了我這本書時,已然第五刷,深受歡迎,只是不是我的「菜」。我一直不太喜歡看醫療書,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喜歡這個中譯書名,身邊的朋友,一個人糾纏在養身、看病、醫療保健的話題裡,已經讓我坐立難安了,怎麼可能還想和1686個病人對話呢?

    我熟悉的書都像公文一樣,躺在桌面上急迫地等待「被批閱」。這書一到,立刻送進高貴的「書牆」,直到新書變成舊書,錯過了漫長的日子。出院後不經意翻開,初相見的驚豔裡,舊書又變成好書,等待著人和書慢慢靠近,像書名一樣慢

    原文書名叫《God’s HotelA Doctor, a Hospital, and a Pilgrimage to the Heart of Medicine》,「God’s Hotel」,可以分成三個層次:從神恩院社」、「穹蒼旅店」到「上帝的飯店」。這些不同的譯名,因應我們的成長背景和嚮往,各自傳遞出不同的想像。總是喜歡玩的書瑋,感受著從荒野穿越到世俗的歷程;努力工作認真養家的亭儀領略著儉素、寬裕到豪華;不斷和時間競賽的毓庭感受著從老年、中年到年輕的面向;我試圖透過這三種不同的折射觀點,拆解埋在文字中的閱讀地圖,「神恩院社」屬於作者Sweet醫師的生命現實,「穹蒼旅店」藏著中世紀的追尋,「上帝的飯店」呈現了人性和效率的擺盪和拉鋸。
                                                              
1.   神恩院社

    書名扣住A Doctor, a Hospital, and a Pilgrimage to the Heart of Medicine,我們也可以從「醫生」、「醫院」、「朝聖」三個面向深入閱讀。

    先看看這位醫生----維多莉亞.史薇特(Victoria Sweet家族一向只從事商務和知識研究,對醫師的工作理解,屬於勞力工作,所以,她選擇不勞力的精神醫學,效法榮格,上午湖畔豪宅為高收入的優秀患者看診,下午看書、寫稿、授課,這就是「青春的夢想」;只可惜新時代的精神醫學認定是大腦化學物質失衡,不靠分析,而靠藥物。別忘了,她姓Sweet,命定要甜甜蜜蜜地尋找人生幸福,一輩子吃藥,當然不是好的選擇,她轉向替代醫療尋找答案,從中國、印度到中世紀修女希德格,找到西方世界解釋身體的第一套理論,跟隨懷茲醫師修習中世紀醫學史中世紀醫學史,取得歷史與社會醫學的博士學位,在舊金山深池醫院行醫逾二十年,身兼舊金山加州大學的臨床醫學副教授。

    深池醫院是雅緻但低調的仿十二世紀羅馬式修道院,醫院位於山丘上的紅頂桃色建築,可俯瞰海洋,六棟側翼建築有一排排窗戶,每棟的盡頭各有一座角樓,有農場、鳥園、溫室、穀倉……,讓她深入前現代醫學系統理論,對照研究土、水、氣、火這宇宙的四個元素,只要人體四種體,血液(濕熱)膽汁(乾熱)、黏液(濕冷)、黑膽汁(乾冷)保持平衡就是健康,一旦失衡就會導致生病。

    「體液系統」(humoral system)又稱「四分系統」,涵蓋四季(春夏秋冬)四方(東西南北),甚至四門徒(馬太、馬可、路加、約翰)。前現代醫學的基礎就像園丁對世界的理解,希德格看待人體的方式,就像園丁看待植物,而不是技師或電腦程式設計師對待機器,聚焦的不是細小的身體細胞,而是往後退一步,觀察病人周遭,不只盤算體液的內部平衡,也察看病人置身的環境的整體平衡,以及身為環境一部分的平衡。

    在一整座醫院的朝聖裡,Sweet分別「醫師」、「護理師」和「病人」身上,摸索出不同的學習。

1.   醫師的朝聖

a.   最初遇見傑佛斯醫生,直指核心,一眼看出美好使用想用的藥物;保險公司懶得管;其他醫院樂見狀況複雜的病人轉院,最重要的是,主管醫師相信大家都會為病人做出正確的決定,他說:「這樣美好的時光,應該是空前絕後了。」。

b.   芬特娜醫師:同理病人,想像這些病人沉默時大概處於什麼樣的狀態,那裡擁有這世上的一切。

c.    柯帝斯醫師:相信深池醫院是個恩典,親自為病人買鞋難,充滿熱情,成立安寧病房,平穩運作後把責任和榮耀交給凱伊醫師,像文殊菩薩,以智慧利劍除困。

d.   蘿梅洛醫師:對理想有所堅持,扛起醫療主任,處理政治角力,輪值不受歡迎的夜班,支持擁有更多動物、植物的醫院伊甸園計畫,增加走廊栽植,為病患爭取電視耳機,讓病房保持安寧。

e.    施坦尼醫師:用愛和瞭解,打點醫院的裡裡外外,從來不請病假,對工作非常投入、專注。

2. 護士的朝聖

a.    萊斯特女軍隊般嚴謹的護理部每天早上六點半,夜班和早班的護理督導會到她的辦公室報到,接著她們三人一起去看醫院裡的每位病人,總共一千一百七十八人巡房結束後,她已經知道所有大小狀況,也擬好了計畫。

b.   克麗絲蒂娜打從心底愛她的病人,深知每一個病人和家屬。

c.    蕾西:病人出院回家後,持續探訪,為他做晚餐,陪他走過生命最後兩年。

3. 病人的朝聖

醫藥之外的心旅程

a.    托德小姐腦瘤右眼縫合讓癌細胞肆虐,換眼鏡、調整膳食,總有些事值得去做。

b.   泰莉.蓓可療癒心靈的力量是一種綠意生機,viriditas」,療癒傷口,像植物般茁長,身為園丁的醫生要移除阻礙生命力的一切障礙,加強土、水、氣、火,提供良好的營養(美味食物、維生素、液體)、充足的睡眠、新鮮的空氣和陽光。

c.    蘿卡保加利亞經濟學博士在美打掃,癌末幾乎不能入睡時為她換單人病房,體貼地讓她知道,公立醫院免費,學習心的靠近。

緩慢療法

a.   穆勒太太髖骨手術後精神錯亂,服用抗精神病藥物,變得安靜又孤僻,仍表現出動人的熟齡之美,微笑昂首眼中的光芒像飲食分成速食和慢食,在緩慢療法中發現人工髖關節脫臼,醫生沒有複檢,僅從護士和復健師那裡得到報告,造成更劇烈的疼痛,以至於無法行走。

b.   史蒂芬不是中風,是肌肉萎縮症,不只想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更希望能一直做自己。在聆聽、凝視中,她變得安靜沉著,醫學不再複雜、壓力沉重或讓人困擾。

c.    吉羅伊太太坐著,不知為什麼,這樣就能看出病人哪裡不對勁,想出該如何處。在瑞士等候火車,車票放在口袋裡,知道火車會準時抵達,不需要擔心什麼或做些什麼,火車站裡的種種活動就在身邊發生,你感知那些活動,但並未刻意留意什麼,人來人往,喧鬧忙亂,但熙來攘往的不是自己。

深池原則

a.  殷勤款待布拉姆威爾太太的妹妹照顧我姨婆,我照顧她姊夫拉丁文、法文最早的英文客人與主人共用一字,hospes醫院本質殷勤款待,不分主客。

b.  社群醫生、病人、護士、行政,休戚與共。社群英文community來自拉丁文communio,動詞源於munio(牆),意思是「在周圍築牆」社群由牆(象徵性的或實質的)界定,進入牆內就是社群一員;名詞時源自於munis,意思是禮物,指「共同分享禮物的人」。

c.  慈善:沒有雙腳的保羅,需要釣魚背心,計畫開電腦DVD店。他的真誠喚醒了醫生,移情與反移情作用的真實名稱其實是愛,深池醫院裡的慈善都是愛的關係,護士利用週日休假,為來自大溪地、想家的乳癌病人烤了一整隻乳豬;醫生帶著熱愛音樂的病人去聽歌劇;院裡工作人員自掏腰包請病人吃生日晚餐……
                                             
2.   穹蒼旅店

    關於中世紀的追索和靠近,從追蹤希德格(Hildegard von Bingen.1098~1179)開始。這位崛起於中世紀修道院院長修院領袖,出身貴族,排行第十,生來孱弱,八歲時因應什一稅被送進德國迪希邦登堡(Disibodenberg)附近修道院,由吸引許多追隨者形成小型女修院的姑姑優塔(Jutta)監護,受修士訓練,接棒優塔成為社群領導,五十歲時,教會拒絕她離開,重病,直到取得許可後奇蹟式復元,帶領日漸成長的修道院搬到北方30公里處萊茵河畔賓根的魯伯斯堡,稍後又在賓根對岸的愛賓根建立了另一所修道院,她的作品,跨界神學作曲哲學科學學、語言學博物學社會活動,被封為天主教聖人教會聖師,在文學與思想上的成就與但丁威廉·布萊克並置

1.  靈視頓悟各種經書文本真義並寫下一切,教宗真福恩仁三世訪視後宣布她是純正密契者mystic),完成《認識主道》《生之功德書》《神之功業書》,名揚神聖羅馬帝國,繪圖解釋微觀神學與宏觀神學:人乃是上帝所造物中的頂峰,反射大千世界之美,逝世後被教廷封為聖人,2012年又被追贈教會聖師稱號,是天主教會史上第四位女性聖師。

2.  音樂她寫歌、譜曲,多半是在宗教節日與慶典禮拜中,頌讚聖人聖母瑪麗亞的清唱曲以及讚美詩,創作音樂約有80首作品留存下來,數量遠超過絕大多數的中世紀作曲家,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宗教劇liturgical drama)〈美德典律(Ordo Virtutum),這是一齣早期的清唱劇,全由女聲組成,唯一男聲代表魔鬼

3.  醫學藥草學地理學論文《病因與療法》(Causae et Curae)與《自然界》(Physica),在她死後出版探討自然史及自然物療效,合稱《自然奇妙百用之書》(Liber subtilatum宗教哲學----人是萬物之靈,萬物為人效力。

4.  語言學:《不明語言》23個「字母」組成,約有900個詞彙,可說是人造語言的前鋒→這些神秘詞彙是洞悉希德格世界的代碼希德格的神祕主義和行醫沒有矛盾。

    Sweet希德格的論文研討會展開中世紀的朝聖旅程,整合希德格迥異的兩種形象一種出現在神學、信件、自傳中,另一種出現在醫學,兩種形象格格不入,顯然希德格的粉絲分成理性和神秘色彩濃厚兩種的不同類型。她對照彼此的差異,鑽研並且試圖再現希德格的醫學治療,先觀察病人,貧富淨污氣色活力眼睛亮度,評估綠意程度;再檢查病人的生命徵象:撫摸病患額頭和手腳,量體溫;察覺呼吸,呈現生命綠意;根據患者的四種屬性樂觀暴躁憂鬱冷漠,檢視脈搏,判定正常或失衡;再深入檢查不適部位的體液是否通暢平衡;最後,檢查血液和尿液,判讀血液膽汁、黏液、黑膽汁再開出草藥處方,強調個人化的生活規律

a.  膳食大夫病人該攝取哪些飲食,不該攝取哪些飲食

b. 靜心大夫病人該有多少運動、睡眠、休息

c.  愉悅大夫病人該有多少性愛和哪種情緒

    修習博士課程時,Sweet瑞士進修,慢慢融合古今。瑞士雖然現代,並未像美國那樣拋棄古代的一切,進一步保留自己喜歡的過往,不斷將每個時期最好的部分納入文化當中,像層層上漆,以添加、揉合的方式逐步融合中古與現代的生活;或者更像演化般,適者生存,不適者逐漸萎縮消失。現代醫學的新觀點和藥物,幾乎以無縫接軌的方式和過往的醫學結合在一起。瑞士醫院為夜晚安眠,開了按摩和白蘭地等醫囑,藥草浴也仍在使用;醫生也會在處方裡加入酒類,例如用餐時搭配葡萄酒,有厭食症的病人則是喝啤酒;順勢療法有效,混合使用中世紀和現代的療法,中世紀藥水和現代藥丸都擺在藥房貨架上 

    急診室每張床上都有鼓漲的枕頭和羽絨床單,但沒有人。外傷會送去外科,產婦送到婦產科,這裡的緊急醫療不多,因為人們生病時會去找自己的醫生;倒是到阿爾卑斯山上的法國聖布諾醫院參觀時,仿如深池醫院的姊妹,結核病療養院轉型為酒精與毒品勒戒勒戒所,收容這個世紀的酒精與毒品濫用面臨拆除的命運,現代法國仍需要這樣的療癒場所。

    最重要的,Sweet真實生活,實踐了中世紀的朝聖苦行。朝聖之路,是冒險,也是考驗。朝聖是一種為了精神上的理由而展開的旅程,但卻有實質的目標神殿、教堂或某座山峰,英文朝聖pilgrimage源自拉丁文peregrinus,字源per ager的意思是「穿境而過」,那境地「不是家」,也有外人、外地人、異鄉人等廣泛的含意,朝聖者離家是為了體驗身為異鄉人的感覺----說不同的語言,吃不同的食物,接觸不同的期望----以他人的身分去體驗不同的感受

    中世紀的人認為,我們每個人都是人生旅程的朝聖者,出生時離開真正的家,展開時間之旅,直到抵達死亡的精神目標。沿途感受自己與周遭一切的「不同」朝聖就是將那個隱喻加以落實無論我們內心追尋什麼,那段路程都是一種生活方式,希望我們的追求隨著我們的腳步聲逐漸填滿我們的內心,直到滿溢出來。

1.      朝聖之旅的第一段路程

    深池醫院的政治角力結果讓人心煩,「流動專案」會增加縣立醫院將病人轉到深池醫院的流量,市長也不認同把無家可歸的精神病人移到深池醫院,要求史坦醫師恢復原有入院政策,停止「流動專案」,史坦醫師刪除了醫療主任和護理主任的職位,資遣行政主管,這時,為了慶祝取得博士學位,Sweet決定展開朝聖。

    羅馬和耶路撒冷是聖經史載的勝地,三大朝聖地的星野聖地牙哥,因為聖雅各遺骨乘石船從耶路撒冷漂流到這裡,直到九世紀才變成朝聖之地。Sweet找到朝聖夥伴後,決定坐飛機到起點,把1200英哩(1932公里)分四年完成。

    朝聖起點在勒皮(Le Puy),宛如時光倒流,她們坐飛機抵巴黎,高鐵到里昂,轉搭19世紀木制火車抵達這個同心圓城市,從外圍18世紀往裡,直抵市中心11世紀大教堂,她們買手杖,參加朝聖彌撒,主教發海扇貝、朝聖護照,為大家祈福,再步行走過自然也走過歷史,一天15英哩(24.15公里,約須走6~7小時)

    最深刻的記憶是大雨傾盆那天,距離預定住宿地點還有好長一段路程,不得不在雨中行走許久,只能用唱歌保暖,除了在雨中前進,完全不想做其他的事;除了感受冷意,不想擁有其他的感受,只想置身當下,才能體驗那就是朝聖的感覺。回家後,把手杖、朝聖護照、海扇貝、朝聖服全收了起來,要等一年之後才會再用到,但身為朝聖者的感覺並未消失。

2. 朝聖之旅的第二段路程

    深池醫院認證失敗後問題重重,每年州立認證局都會到醫院來進行重新認證,萊斯特女士退休之後,他們開始發現很多問題,而且都和史坦醫師刪減預算有關。這時,朝聖又成為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依存和淬洗,他們在前一年離開的旅館住一夜,穿戴著去年的手杖、朝聖護照、海扇貝、朝聖服,在法國南部走200英哩,一路都是白色石灰岩教堂和城堡,堅硬的石灰路燙腳沿路都沒有人,只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紀念碑,在馬恩河戰役和索姆河戰役全村死亡。

    路程艱難,不斷延遲,如果錯過夜間七點的晚餐,只能吃早餐了,沒想到,整個修道院的朝聖課都在等她們,事情的演變,往往出乎意料,等待結果揭曉前,沒人知道會發生甚麼,從此讓她深刻理解,每一天都有起點、中點、終點,一如朝聖。

    在工作中展開另一種朝聖,那個過程也像朝聖之旅一樣,會出現不同的人,面對他們及他們帶來的心靈與道德訊息,我可以選擇解讀----有時以文字,有時以行動,有時以沉默。那種等待結果揭曉的感覺,是朝聖之旅異於日常生活的地方,走完這段路程後,不需把那種等待之心留在身後,只要願意,日常生活也變成一種朝聖之旅。

3. 朝聖之旅的第三段路程

    重回入院病房區,和過去一樣繁忙、混亂、嘈雜,病人還是病得很重或甚至更嚴重,Sweet學會進入繁忙、混亂、嘈雜之下的平和、條理、安靜,那種安靜與中斷正好相反,是走路時的平靜感,所有活動之下的平靜感,連結一切的所在,一旦進入那種狀態,一切都不急了,我們擁有自己需要的一切時間。

    朝聖路程越過庇里牛斯山,穿越西班牙。生命中偶然交會的群體,病人和醫生、護士和行政人員,都像朝聖者在旅途中偶然形成的群體,大家的身分只是一個扮演角色,在我們之前和之後,都有其他相似群體,醫院多半存在壞男孩、壞女孩、牢騷滿腹的老婦人、中風華裔、年老遊民和多重症狀新病患,可能出現在不同的建築裡,甚至在不同的世紀,無論如何,這樣的群體一定會出現,因為醫院的本質需要它,終於,始終堅持要做到最好Sweet,決心放自己一馬,即使此時此刻不完美,完美的人終究會出現!

4. 朝聖之旅的第四段路程

    步行十天,穿過西班牙北部高原後,Sweet更習慣酷熱,更有肌力,內心也更加堅定目標:無論如何都要走到星野聖地牙哥。不再自我懷疑、不再每分每秒都想著挫折和失落後,發現一路上在表面的行動、事件和歡樂之下,其實潛藏著沉靜即使是嘈雜的,那沉靜也潛藏在活動之下。那沉靜是扎實的,永遠都可觸及,可以當成依靠,在任何突發情況下都可以隨時回歸,朝聖之旅的沉靜,值得為它穿越高原。

    觸摸聖雅各大理石像的腳;在聖壇後方穿越兩個洞擁抱聖地牙哥雕像;參加朝聖彌撒,經過審查,領取朝聖證書----赦免罪愆的拉丁卷軸;最後在守夜前,接到黑色卡片,象徵想要丟掉的罪,她寫下「煩憂」後丟進火盆。

    朝聖完成後,她又多走了一點點,走向地之角----菲尼斯特雷,中世紀的陸地盡頭。想像著中世紀的人們,對那一頭沒有任何概念,只知道那也是一整片的大陸,與他們所知的世界一樣遼闊,是全新的世界,但不是他們的世界。聽說那個沒人想像過的未知新世界的事情時,會是什麼樣感覺?我們的未來有什麼新世界是難以想像、不可思議、完全出乎意料?
                                              
3.   上帝的飯店

    Sweet完成朝聖誓願回到醫院後,感到無來由的自在,看到壞事變好,好事變壞,也擺脫了煩憂。成為隨身攜帶醫院呼叫器支援緊急搶救的流動醫生,哪個病房裡有醫生請病假或休假,我就去那裡支援。她看著譚明先生失智惡化,沒有脈搏,仍在呼吸,就像希德格對死亡的描述:「靈魂(anima)一腳站在這個世界,另一腳站在另一個世界,不確定自己要留下來還是離開。」而後譚明站在生與死之間,眼睛變得清澈而寧靜,決定留下來,她看到anima----那個啟動身體與心靈的關鍵,起死回生,讓脈搏、血壓、氣色、意識、微笑,逐一恢復。

    而後在多次出入醫院的病人拉普曼先生的介紹下,參與唐.泰勒在圖書館舉行的喪禮,安靜通風,散發著書香,像教堂一樣久遠,那時,人們所追尋的自由是免於工作,自在地閱讀與思考。一如唐在生命某條道路的終點忽然頓悟,轉過身,往回走,不是光榮殉道,而是去面對拉普曼先生「們」日常犯的小錯、愚蠢的煩躁不安,他不是聖人,卻像聖人照片一樣,出現在默默追隨他的門徒床頭,拉普曼決心攻讀少年司法制度,延續唐的深情意志。

    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現代醫學把人體視為需要修理的機器,深池醫院重新找回古老的醫療概念:人體是個需要悉心照料的園地,用飲膳休息導引的復原力量,遠勝過「對抗疾病」。她擔心,人性擺盪到效率的另一端,當每個管理人都在追求效率時,大家就忘了生命本應緩慢,療癒無法用「效率」來衡量

    以前的深池醫院設有康樂治療師,負責鳥舍、溫室、穀倉前院的管理,週六帶病患走出醫院到溫室種小盆栽,平日時而帶病患到穀倉前院造訪籠中的兔子、草坪上覓食的圓滾小黑豬、以及鳥舍裡的鳥類。還位康樂治療師把一些蛋和孵化器拿到愛滋病房(柯蒂斯醫生設立愛滋病房,當成安寧病房的延伸) ,看雞在病房昂首闊步,病患臉龐亮起來,那是生命的火花,額外的閃光,當人生只剩下幾天時,一兩天的亮光顯得意義非凡,只是外界認為不衛生無效率,所以就消失了。

    深池醫院還有熱鬧的聖誕節傳統,男生收到格子襯衫、女生開襟毛衣,還有手表,一拆開禮物,大家開始探問禮物顏色和大小再相互交換,後來被視為無效率,改革成先填表勾選,節慶聯結的期待譁笑和憂喜起伏的不確定性,一夕消失。

    中世紀後,出現其他醫院,以及不同救濟院慢慢異化出不同的組織結構。十九世紀中葉,南丁格爾撰寫《醫院筆記》(Notes on Hospitals),支持中世紀做法認為醫院應由個別病房組成「獨立式病房」,建議每個病房應容納三十位左右的病人,病床延長牆擺放,盡頭設置日光室。每個病房應獨立運作,自成一個小規模的醫院。最重要的是,每個病房都應有自己的護理長,她坐在前面,同時關照三十名病人,病人也都能看到她,護理長負責整個病房的管理,每個病房各有一位護理長。

    深池醫院有個病房幾乎人人都有一件手工編織的毛毯,有白綠相間紅白相間、黃白相間……,持續存在好幾年,那是護理長為每一位病人量身打造,代表關注個性與生活,織針碰撞聲有如冥想,如道家「無為而治」,是一切該做的事都完成時,智者所做的事。只是,為了追尋效率,企管公司要求護理長人數減半,護理長變成管理經理,為了重新訓練護理長,必須耗費很多時間在教育與訓練會議;工作充滿壓力;護理人員病假天數增加;更多人受傷、無力工作、提早退休;病人出現更多的跌倒、褥瘡、爭吵和眼淚,呈現「追求效率帶來的無效率」,也讓人明白了「無效率帶來的效率」。

    園藝縫紉朗讀推輪椅報協助病友……這些病患間的相互支援,改為領薪水的活動治療師,為了活動筋骨刺激心智和鼓勵社交,勞動改為活動,還得挖空心思設計讀報玩牌賓果球賽烘焙音樂舞蹈輪椅保齡球,真正完成工作的成就感卻被抽空了。

    隨著虧損引起的政治角力,又在改革後形成更無效率的官僚式管理。新的護理行政體系設計太多表單,檔案爆增,每隔六個月,所有的醫生診斷紀錄都必須從檔案中移出,以騰出空間置放表單;確認病人能獲得適量的維生素、礦物質和水分的營養師,和醫師一樣多,為了支應營養師薪資和特殊飲食費用,留給廚師的預算所剩無幾,病人膳食只剩下七美元;精神照護預算多了十萬美元,卻被指定用來聘請公關公司,改善媒體關係。

    最可怕的是,新醫院的規畫和改變,失去個別醫院的獨立性,電路過於集中,空間僵化,日光室消失了,沒有地方放輪椅,護理經理、活動治療師、營養師、病歷師的辦公室,壓縮了醫師空間,醫生角色慢慢淡化,行銷部門渴望從新名稱中移除「醫院」二字,行政和護理部門合併後,更想要一起整併醫療部門,這時,讓人想起南丁格爾的提醒醫療、護理、行政之間的抗衡無法解決,也不應該解決,因為那樣對病人最有利,如果醫療單位掌控了醫院,病人可能承受太多的醫療;如果行政單位掌控了醫院,病人獲得的醫療可能太少;如果護理單位掌控了醫院,為了病人的精神與情緒照護,可能會削弱醫療進步。

    新醫院設施美麗,但沒有溫情,如果舊醫院是不規則擴張且年舊失修的農舍,新醫院就像是五星級飯店,明亮,無菌,缺乏人情味。從前開放式病房讓人隨時想在裡面走動;新鄰區必須時時提醒自己才會記得去探望病人,必須刷卡,打開上鎖的門和樓梯間,走進一間又一間的病人房間,等電子病歷上線後,紙本病歷將會淘汰,翻閱病歷、辨識老友的筆跡、書寫病人真實事蹟的自由也會消失。
   舊醫院空了,無法判斷神恩院社的精神究竟是活著還是死了?Sweet看著象徵深池醫院獨特與溫和的拉倫登廳是」拆除,和18年前加入深池醫院主掌愛滋病房的葛蕾絲醫師一起走過新舊通道,她住在禪房,是佛教徒中的佛教徒,在愛滋病房簽署超過1500張死亡證明,任何人遇到難關或悲傷時都會去找她,她從不評判,總是細細聆聽,車禍後坐輪椅,變得更平靜,也許感到痛苦,但多了絲甘甜。她來和舊醫院告別:「沒想到感覺會那麼強烈……回來這裡,想起所有的病人,所有的死亡。」

    Sweet想著,也許一切終究會沒事。一切安頓下來,病人找出閱讀、吐痰、思考和做夢的地方,也許在隱藏攝影機遭到破壞、電腦房的電線永遠打結、鎖住的門被扳開、櫥櫃間再度出現之後,也許在拄著拐杖的病人再度聚集在他們自己的特殊場所,吸菸者、打麻將的華裔病人、拉美裔病人、「壞男孩」、「壞女孩」各有自己的聚集地之後。等到那時候,神恩院社的精神將會重新出現,沒錯,它會出現在新的軀體裡,但仍是活的,仍然能夠辨識得出來。

    隨著醫院的成住壞空,她選擇並且堅持「像自己一樣」的活著。她開始籌畫生態醫療專案,成立獨立的生態醫療病房,把這幾年來學到的經驗----仔細檢查,減少用藥,耐心等候,留意細節等----用兩年的時間應用在一群病人身上,試著追蹤正確診斷相較於錯誤診斷所省下的成本,減少用藥少了代價高昂的副作用和不良反應,配置充裕醫護人員,提供良好的膳食,證明緩慢醫學的醫療效果媲美現代講究效率的醫療照護,而且成本更低,病人、家屬、員工更滿意。

    施坦尼醫師被解職前,已然指任Sweet負責「生態醫療專案主任」,由於搬遷到新醫院而必須占用所有人的時間和精力,等一切安頓下來,醫療照護發展到極點且開始穩定時才可能展開。在等待之前,她開始講述舊醫院的故事寫下這本書後,把巡迴演講當作社會運動,立志推動醫院,「效率」盪回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