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老病死的糾纏，只會越來越厲害

      重陽節前，93歲的老爸因為心肺功能衰竭出入醫院，兄弟姊妹們忙了一陣，剛安定，又發現阿姨不讓年輕的移工靠近老爸，自己攙扶的結果，老爸頭上三個撞包，有一處紅腫，又脹又軟，讓人看得怵目驚心。好不容易過了一周安靜日子，老爸又跌倒了，腦積血，在省苗醫療資源協調下，送到童綜合醫院梧棲院區急救，在加護病房住了三天後，轉至沙鹿院區病房，除了近在台中的妹妹可以相陪外，我們這些北地的兄弟姐妹們，來回三個小時的探訪車程，成為日常作業。

      近在老爸身邊的三姐，日日相陪，比我們多出無限牽戀，多少年來，老爸包裝在「抱怨」中的撒嬌和需索，有時候幾近「情緒勒索」，她總是照單全收，病苦憂離，幾乎將她擊潰，止不住的淚，一點一點侵蝕著本來就岌岌可危的健康，她還是堅持著每天來回梧棲，等著短短的15分鐘加護病房探訪，有時候，看完老爸自己還得趕回苗栗回診；可憐的三姐夫，65歲了，還得擔負起沉重勞務，除了辛苦照顧妻子和老丈人，應付不定時「出招」的丈母娘，才叫做大事，阿姨年紀大了，特缺乏安全感，時而鬧嚷著老爸「走人」了，我們卻還瞞著她，時而哭鬧以後日子怎麼過？有時，三姊夫就得在她失控的情緒中，慌忙載著她趕往梧棲，確認老爸在醫院裡。

      這就是歲月最殘酷的、其實也最公平的裁決，生老病死的糾纏，只會越來越厲害。認真在腫瘤化療診間「上下班」的大哥，好不容易築起一道艱難的防堵牆，每一次強烈的情緒波動都可能造成健康潰堤；一向是大哥強勢依靠的大嫂，最新的健檢報告出來，全篇紅字；遠在高雄的二哥，反覆在心臟負荷和脊椎手術的拉扯折騰中，又急又苦；最小的哥哥也六十歲了，煩他一站又一站接送我們這些已經不敢開車的姐妹們，到沙鹿陪老爸，心裡雖惦著想一早五點半出門，要不然趕不及七點半和巡房醫師的對話，還是等大姐這位超級廚藝達人為老爸熬煮營養美味的健康粥，堅持一點點當下得以付出的溫度，成為我們最後的努力。

    到了醫院，聽老爸盤旋在漂流的記憶中，反覆卡在阿姨領走他全部的退休金、捲走他的18%，聽得膽戰心驚，當意識崩離，我們的記憶，究竟會停格在甚麼地方呢？我想起小時候阿母買菜前我倚在門邊送別，一邊流著眼淚哭：「媽媽再見，媽媽再見……」，直到她走回來牽起我的手，一起去買菜，有時候，我還可以得到一個「まんじゅう」，滋味無窮，就是長大後才知道的紅豆餅，那是老一輩台灣人受早期關西腔日語延續太鼓饅頭的餘音。

                                                 2.  「盧小小」和「盧大大」

    這些年，老爸的健康情形不斷退化，和兄弟們一起儲備的醫療基金，迅速消融，人人膽顫心驚；前些時，還可以挪用包括出嫁女兒一起存放的外勞基金，慢慢地，連外勞基金也越來越不夠用了，還有不定時老人家任性的揮霍，日子在沉重的負擔中遲緩前行。老爸斷斷續續睡睡醒醒，過了12點半，到地下街吃拉麵，湯好鹹啊！四哥說：「幸好我有帶礦泉水。」

    「快倒一點給我，日本人不喝湯，我想喝。」我一說，四哥就笑了：「我的礦泉水在樓上，我是說，等一下會很渴，我有備案。」

    這下子，大家都笑了，想起老爸住院後，家人們的「苦中作樂」，老爸和阿姨都改名啦！一個叫「盧小小」(台語，超級任性)，一個叫「盧大大」(比超級任性更任性)。下午回到病房，我們相約，別再讓情緒糾纏在病苦磨難中，掙脫老爸和阿姨的反覆爭吵，暫時擱下大家在生老病死的糾纏中日益熟悉的「疾病史」，各自分享一下身邊「可愛的老人」。

    姊夫和兄弟們輪流回苗栗大湖陪96歲的老媽媽，她坐著輪椅，帶著71歲的兒子逛市場，買了一隻雞，姐夫正要付帳時，老媽媽說：「不行，這是我這做阿嬤要送給孫女兒佩琦的心意。」佩琦六月重大車禍，必須半年調養才能正常行走，經過這麼多個月，難為這可愛的老人還記得。

    四哥說得更有趣！他們高爾夫球隊前隊長，雖然高壽，還可以自行開車、坐球車打球，對侄晚輩極疼惜，有年輕孩子踏進保險業後向他求援，他因為什麼保險都齊全了，乾脆保個「一桿進洞險」。本想著自己球打不遠，純捧場，沒想到保險後第二個月，到球場時車位滿了，他不好意思地向土地公爺爺打個招呼，把車子停在土地公廟前，這下子應該是土地公爺爺陪他去打球了吧？老爺爺竟然一桿進洞！他好開心啊！為每個桿弟都包了三萬元紅包，還喳呼著大請客，除了整個高爾夫球隊，更熱情地邀桿弟們一起慶祝，還是經理比較世故，笑說：「桿弟們下午還想拉袋賺錢。」

    這樣說說笑笑，近傍晚，我們準備離開前，我安慰老爸：「別擔心，醫生說，你快出院了。」

    「ㄟ，你在恐嚇老爸是嗎？」四哥笑說：「幸好他重聽，沒聽清楚。他現在最怕出院，一回到家就沒有子女環繞，只剩下和阿姨鬥氣，每到出院前一天都心情不好。」

    我們一站起身，爸就把頭別向牆壁，一會又回過頭來說：「Bye-bye」；一下子又把頭別向牆壁很快又回頭說「Bye-bye」，這樣反覆幾次，眼淚就從眼角流了下來，讓人心底沉沉的，不知將落在哪裡？幸好，夜裡很快妹妹又來接班，和移工阿絲一起扶著老爸到Lobby聆聽鋼琴現場演奏。

    穿走在樂音航道，但願這世間所有「盧小小」和「盧大大」們，都能遇見寧馨靜好。
                                                              3.  做一位可愛的老人

    醫療進步了，生活環境的疏離、焦慮，卻讓我們面臨著越來越艱難的挑戰，熟齡生涯思索，成為一種嶄新的心靈修煉。朋友小四，年過五十，買了台百年古琴，開始學鋼琴；梅貞更有趣了，年年慶生時聽她發生日宏願，64歲這年，EMBA已經進入碩論寫作階段，滿65歲時將取得碩士學位。

    有時候，人世間常常用一種我們想像不到的姿形，嶄露著迥異的「熟齡見習生」生命樣貌，讓我們對照學習。
      有一天，中午在花草馨芬的「光源62」小花園吃窯烤Pizza，聽到臨座熟齡女子們的閒聊，有人不想花一晚上90美元的住宿費，在熱鬧的街區走了一個晚上，好青春的思維啊！有人千里趕場，光為了一客6669元的和牛。同樣這個下午，到中央大學散步，遇見一個安靜的寫生繪者，攤開的揹包格層精細，有水杯、三明治、各式畫筆，退休後日子漫長，她先在社區大學學素描，慢慢地，摸索出自己喜歡的創作方向後，找到成名畫家，寧願花更高學費，循著更精確的高標畫了五年素描，接著畫水彩，而後在各地寫生，自製簡餐外帶，減省餐費，把心思貫注在心志鍛鍊上，這一天，女兒在中央大學開會，兩個人一起從台北搭火車到這個新鮮的「冒險樂園」，三支彩筆，一個300cc水杯，從早上開始畫畫，已然畫了三張，還可以繼續發現不同的角落，直到餘暉絢爛。

    90歲的薇薇夫人，與老伴在新店花園新城相守30年，大半生的記憶都繞在青嵐橫翠日日畫山，她不願獨守舊屋，賣了房子遷至台北另一頭，到淡水去畫海。新家簡單潔淨，坪數不大，環境的變化促成心境更新，隨性而為，自有規律，每天睡到自然醒，早餐後開始作畫，近午小寐後繼續畫畫，夜晚步行到離住家不遠的寺廟廣場「動禪」，直到大汗淋漓，通體舒暢，才散步回家，文章越寫人情越通達，最新的短文很動人：「年紀大了，要學會萬事關心而不擔心。」

    這些年，創作坊家長以公教人員居多，常常和我分享各種各樣靜坐、養生、生機蔬食、出國旅遊的計畫和比較，或者在久別重逢後，朋友們以相對速度看著青春共同謝去，不免談起生病、就醫、疲憊憂老……，這時，我真的很希望，可以和身邊的親友們一起展開「熟齡修煉」，我們的人生，如果可以在讀書、寫字、飲饌、散步、音樂、彩繪……裡，時時更新活水，在每一個還能走、還能動，還能說笑往返時候，好好吃，好好玩，好好地收藏記憶交流和文化深情，這是一場多麼美好的生命大冒險呢！

    要是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哩路，還可以循著記憶河道，重回阿母身邊，感受那久違了的掌心一握，反覆咀嚼著我的紅豆餅，熱熱的，甜甜的，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