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00字《文訊》版: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追逐《詩經》老師裴溥言的行吟印記
裴溥言老師從2017年情人節入住美國水晶灣護理中心,仿如走過一趟和地球靈魂相約的歷程,於4月8日週六下午1:25(台灣時間4月9日) 平靜跨向神的國度。回到裴老師出生的起點,1921年農曆2月29日、國曆4月7日,身分證登記2月29日,這些年移居美國,過的都是國曆二月底的生日,在老師滿96歲時稍稍靠岸。
1.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第一次看到裴老師,在國立藝術館,看她與糜文開先生在風急雨狂中扶攜而來,仿如在現實縫隙掏挖出一個安穩的「時空密境」,一輩子最隱密的嚮往都停格在那幅如畫如詩的瞬間。
在台大中文系選修《詩經》,和老師熟稔後,有一次,老師包水餃約了我一起分享,鄉下孩子多半有點害羞,用餐時一直聽見房間傳來敲門聲,始終不敢多問,成為吞嚥間的「懸案」,因為敲門聲拉得太長,讓人不得不鼓起勇氣追問,老師笑咪咪地解說:「是糜先生。他講的話,你聽不懂,我把他鎖起來。」
「這不好吧?他中午吃了嗎?還是讓糜先生出來一起坐坐,我可以假裝聽得懂。」我結結巴巴哀告,鎖住國寶般的糜文開先生,真是不得了的「婚姻實相」。迎接糜先生參與這場下午茶會後,平凡簡單的日常忽然錯生出非常「詩經」的春甦爛漫,糜先生退休已久,喜歡在裴老師上班後,悄悄跟在她身後,坐在文學院外的荷花池邊,聽老師上《詩經》,他說:「我喜歡聽你唱歌。」
「我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我就多講點壞男人的詩。」在糜先生對她上課的溫柔評點間,裴老師嘟著嘴,褪下傳道授業的厚重負擔,不是為天下傻女孩「向負心漢討公道」,只是向丈夫撒撒嬌。他們的年紀有些差距,各自在生命轉彎處經歷不同的浮沉,四十歲初遇糜先生,裴老師在一大段話中只聽懂最後一句:「我說的話,你到底懂不懂啊?」
鄉音隔閡,大半心情聯繫都靠泰戈爾短詩般的文字往返,反而成就了「王子和公主」的文學佳話。糜先生過世後,怕老師吃睡不寧,我帶了簡單的午餐拜訪,陪老師吃飯。我們如常吃飯、聊天,複印著〈鄭風.緇衣〉裡的尋常生活,宛如一件穿起來很舒服的老衣服,一點一滴,飄散著我們熟悉的味道,老師平靜地說:「他先走,比較好。如果我先走了,我想不出他該怎麼辦?」
糜先生的形體不在了,裴老師拆掉家裡的隔間,客廳變得好大,牆上掛著糜先生的放大照片,還訂製了一張特大的桌子,從此以後,她就在糜先生眼前,讀書、寫字,並且開始專注地畫畫,仿如用一個人的眼睛,收納兩個人對天地安好共同的領略,傾心相待,這樣就過了一生。
大三時,接編台大中文系系學會的中文系刊《新潮》,為裴老師做專訪,循著老師的成長時間軸,重建那些十足魅惑著我的生命故事,〈永不寂寞的歌者—裴溥言老師側記〉發表時,我二十歲,在美麗的大學花城裡,感受裴老師藏在六十歲身體裡不老不朽的詩經魂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結實覆葉,宜其國族室家,賁張著鮮嫩美好的青春純粹,同時也站在生死邊緣,見證她面對外在風雨的掙扎奮鬥,見證糜先生在裴老師心中「生相依,死相隨」的精神依戀。
2. 予授子之粲兮!
畢業後,得閒和紅學癡人康來新聊起中文系生活,她問:「和哪位老師比較熟?」
「裴溥言老師吧?」還在心裡惦量著「熟」的定義、秤度著和裴老師到底算不算「熟」時,康老師已經爽朗地接:「噢,專攻《詩經》。」
那真是個美好年代,經師就是人師,和哪一位老師相熟,身體裡就標示著印記,戰戰兢兢,一點都不敢讓老師丟臉。和裴老師見面,她最喜歡「請吃飯」。也許,對一個孩子的愛寵密碼,就藏在「還,予授子之粲兮!」的日常心安。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老師約我吃「Pizza吃到飽」,一進門就問我:「午餐吃得多嗎?我中午沒吃,這樣,才可以吃到更多不同的口味。」
「不好吧?老師的年紀好像不應該吃太多奶油。」我遲疑著,她卻十分雀躍:「不會啊!我甚麼都可以吃。」
坐在Pizza餐廳,服務生端著大大的烤盤,每一趟經過我們身邊,老師總是興高采烈地端詳盤中剛出爐的各種口味盤飾,試了又試,不想錯過任何一種沒試過的口味。很多人把裴老師當做恩師、慈母、恩人、教母,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只是一個孩子,自在地在這場華麗的人生旅行中,盡情揮霍著好奇和歡愉。
那些時,僑光堂附設的食堂充滿家常情味,喜歡對外廣告「裴老師美得像詩經」的我,朋友們一個一個慢慢都跟著我,變成「鐵桿裴粉」。帶新朋友一起去「參拜」傳奇人物,裴老師就近在僑光堂,熱情地舀了匙麻婆豆腐拌在朋友碗裡,朋友為了保持白飯的「潔白晶瑩」,奮力扒盡麻婆豆腐,老師一看,可就開心了:「你喜歡吃麻婆豆腐?」
裴老師是個即知即行的行動派,火速又舀了兩瓢麻婆豆腐,我朋友也不是輕易認輸型,更加速在碗裡「清除雜物」,一下子扒完了整碗飯。老師終於恍然大悟:「哦,原來你喜歡吃的是白飯,沒關係,多吃點,飯還很多,服務生,再來一碗飯。」
很多年過去後,朋友在我想念裴老師時做了評點:「哦,裴老師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人。那一餐,可能是我吃過最多白飯的一餐。」
這真是典型的「裴式風格」,讓人深刻領略「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的豐沛熱情,紙上學問都變成真實的生活情趣。
3.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
有時候我會想,生命的安排好神奇。我在老師60歲時選修了她的課,站在一個特別的時間點,短短幾年間,看她在同一年失去父親和依靠了半輩子的糜先生;又看著她在65歲時從台大中文系退休,離開一生摯愛依存著的台大中文系,而後慢慢在人生的熟年階段摸索、轉型,仿如一份禮物,讓我明白了,甚麼是最美的時光。
裴老師的父親裴鳴宇(1890~1983),曾任山東省參議會議長,後在台灣擔任國民大會代表,直到和糜文開先生同一年棄世為止。她送我一份敬愛的大哥裴源先生所寫的〈揮淚話嚴君〉,全文5500字,素樸簡淨地勾勒出父親的形象,稿件上留著老師校訂過的熟悉字跡,想像著她隨著這些字句,如何走過一段一又一段她錯過或參與的大歷史,情意真切。
退休後,日子換了顏色繼續。裴老師發表了充滿活力的新生活感言:「65歲以後,坐公車不用錢啦!」,她邀我一起坐公車,坐到終點站又繞回來,再換一趟不一樣的公車編號,拼組著她的「觀光公車」拼圖。很多年、很多年以後,移民美國後的裴老師,一如剛退休時那樣興高采烈,總是一遍又一遍相邀:「來美國嘛!我一個人,住我這裡很方便,我們可以去報名觀光巴士一日遊,這附近很多國家公園耶!」
其實,這整個世界都是她的觀光公園,她的熱情和活力,把身邊的人事物都積極正向地糾纏在一起。看電視,遇到任何主播、演員念錯字發錯音,她就不厭其煩地註明時間、節目、錯字,詳解勘誤,並且附上一本字典,直到電視台管理處來信:「裴教授,請勿再寄字典來,我們都沒地方放了,而且他們都沒有看。」
移居美國後來回機場,她大包小包,為好多人帶禮物。台灣的行李輸送平台很高,上下行李非常不便,尤其對熟齡旅客更是高難度挑戰,裴老師認真地給民航局寫信,附上往返國際間不同機場中各種方便而人性化的設計說明。最有趣的是,每當台海危機發生,她總是會語重心長地寫信給中共總理,為兩岸和平提建言,還一本正經地影印這些信,和我一起「參詳」,中共總理一換人,她就換對象寫信,無論人在那裡、世界如何變遷起伏,她的心永遠寬朗自在,如〈衛風.考槃〉,無論在澗、在阿、在陸,獨寐寤歌,永矢弗過,永遠自歌自舞,不改其志,也不改其樂。
4.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現在讀中文系的人,很可能只是考試不如意的一次妥協。在我們生存著的那個「古代」,台大中文系可是臥虎藏龍!裴老師非常關心孩子們畢業後的出路,習慣把成績打得高分一點,讓大家的成績單更「好看」,還要求我發起一場「教師資格解嚴」大遊行,抗議為什麼只有師大國文系畢業生可以教書?在她眼中,台大中文系的孩子們程度更好,更值得當一個好老師!
發起遊行,不是我的強項。不過,我發現勇於嘗試各種生命跋涉的裴老師,拼出出革命、外交、學術……這些不同的生命拼圖,還有一點小小的盼望,想開個畫展。幸運的是,桃園縣議員謝碧春和台中文化地下總管陳憲仁這兩位摯交,在剛好使得上力的「最美的時光」,協助裴老師舉辦了從桃園到台中的巡迴畫展。
台中展場路程稍遠,幾乎都靠陳憲仁幫忙;我在桃園展場,策劃一場山水畫間的詩經講座,在上千張請柬展期邊,手工寫上演講預告,想盡辦法為老師辦了個記者會,邀朋友們來聽講、看畫,有點閒情的人,最好還可以買幾張畫。
裴老師移民美國後,我們失去聯繫。後來,不經意間聊起裴老師的思念,朋友把在畫展中買下來的四幅春夏秋冬系列連作轉送給我,看著那熟悉的筆致、細致的畫韻,忽然浮起「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的微微疼痛。我們都以為,這就是人生,誰不是在人生的行旅途中,一路丟失了我們最珍貴的收藏呢?唯獨裴老師不是這樣。
2003年,情人節前一天,收到一封最美麗的信,如果沒有她那堅韌而充滿行動力的人格特質,我可能就錯過了此生最美好的禮物:
秋芳:
由國文天地211期獲知你是「文化工作室負責人」,我想就是我的學生,曾在桃園邀我開畫展的黃秋芳。多少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的情況,如果我沒有弄錯,請你抽暇給我來一回信,寫明你的通訊處或告知你的電話號碼,也好聽聽你的聲音。
祝
春節康樂 裴溥言 一月28日
收到信,幾乎為之瘋狂,就在這「失而復得」的瞬間,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開心!這一年的情人節,老師收到我的包裹,幾本這些年出版的小書和論文抽印本,幾件老師可能會關心的「實況報導」。第二年的白色情人節,約出發前通電話,裴老師開心地嚷:「快快來!」
多年後重回,地景改變好多,舟山路變成台大私有的行人徒步區,以前我們聚餐的「僑光堂」變成「鹿鳴館」。怕我找不到,老師就在路邊等我。這一年最美麗的「情人節禮物」,就是剛出版的《溥言雜憶》,老師循著我大三時寫的那篇採訪稿的時間軸,一點一滴,重新拼組往昔。後來她幾次回台,我們一起吃飯,隨口閒話,福華飯店,懷鄉火鍋……,不同的飲饌日常,都是老師買單。我們長大了,只是,回到她身邊,仍享受著被她照顧的幸福,每次她都笑著說;「我買很多餐券。」
有一年,她買了60張「春天素食」餐券。吃飯席間,老師忽然說:「前天和老朋友一起,用了6張;昨天,我和中文系師生聚餐,用了20張;今天就只用兩張。」
「噢!好榮幸。」我大笑!照中國人的虛歲算法,老師也85歲了,卻帶著「邀功」的神情,簡直像個孩子。這時,我才察覺,多年後重新和老師聯繫起來,我們對話的模式,已經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的尊卑禮貌,慢慢拉近到「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閒逸歡愉。
5.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老師很喜歡做心理測驗。我常把通過很多「樣本」,執行起來有趣又意思地簡單心理測驗,陪著老師「玩」。比如說,看到蟑螂怎麼辦?我的碩論指導教授林文寶說:「把牠吃掉」,裴老師卻說:「不管她。」
「哦,這代表你對情敵的態度。」我一說,老師笑彎了眉眼。問老師踏進森林裡看見的第一隻動物是麼呢?老師說:「老虎,不會讓人害怕,很溫柔的老虎。但是,不要惹牠,要是越界,牠可是很威嚴的。」
「這隻動物,就是你的生命投射啊!這樣溫柔而威嚴,但是在尊嚴邊界面臨挑戰時,又會不顧一切堅持捍衛。」在我還來不及全部解說之前,老師一連串地驚喜:「好準,好準!」
重新聯繫後,裴老師的生命故事,大量侵入我的世界成為典範。她常邀我一起報名旅行團,我雖不曾成行,卻在她的行程分享中,享受到陽光強韌的生命力。以她這種年紀,沒有照顧陪伴,想參加「九寨溝」行程,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她卻兀自興高采烈,邀請旅行社行政人員和她「競走」,看誰先走到對街,如果她贏了,可得讓她報名成行。
有時一起翻看旅行照片,聽她分享「天涯遊樂」;有時會聊起學生時無從想像的「熟齡憂患」。裴老師發現我有睡眠障礙,忙不迭地「貢獻」太師母以前吃的安眠藥。這……,太師母在幾十年前就移居天界了耶!我們還要繼續吃她留下的安眠藥嗎?裴老師積極保證:「我吃了十幾年,也沒怎樣啊!安眠藥不會過期,母親走了以後,還剩下好多,來,這給你,還有好多噢!」
這多像「呦呦鹿鳴,食野之苹」的相互分享呢!我們這些戰戰兢兢被老師愛著疼著的每一個學生,在流光的鍛鑄中,不知不覺,被她欽點成「亦師亦友」的華麗國度,這就是我們一路行來,最美的勛章了吧?
裴老師遞給我安眠藥的現場,就在「立德尊賢會館」。移居美國後,裴老師深覺台大教授宿舍之不足,即使屋子裡藏著這麼多記憶,仍主動辦了還屋手續,回台後的相見據點,改在餐廳或旅店,讓我不斷想起國父上書李鴻章的救國四大綱領:「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這是她用真實人生踩踏出來的救國綱領。
6.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2004年,陳水扁連任,裴老師是山東人,我們坐在台北「大連酸菜白肉鍋」,聽她在這持續近兩、三個小時間罵陳水扁。我其實是個堅定的「兩黨政治」信徒,支持政黨輪替,一黨獨大,終究不是國家之幸。聽老師斥罵民進黨和陳水扁時,我沒有對立的立場,只有由衷的尊敬。
我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因為信仰而完整。忠黨愛國,一直是裴老師付諸真實行動的堅強信念,青少年時,她投入革命行動,青春時為困窘的生活奮鬥,仍不忘社會公義。在台大,發現台籍學生在倉促的語言轉換中,競爭機會受到壓制,常在晚間家教後又打起精神,連夜在總圖書館為所有願意「加班夜讀」的台籍學生,加強從「ㄅㄆㄇ」開始的一連串華文教育。直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台大校友季刊〈勇於追求,忠於自已的呂碧霞女士〉專訪中,一窺往昔舊事:「文化有異,台灣的社會環境隨著日本人撤退,中國政府移駐而變換,其中言語不通、觀念和生活習慣不同影響最直接。語言問題首當其衝。我不會說寫中文,但是工作上需要,實際生活也不可缺,所以開始學習國語,那時我們向中文系一位助教裴溥言小姐求教,她為人熱誠又有耐心,我們跟著她像個小學生一樣,從ㄅㄆㄇ學起。」(詳見http://www.alum.ntu.edu.tw/wordpress/?p=2821)
這不是意識型態的操作,而是想要讓世界更好的大愛。她跟著糜先生出使菲律賓時,黨國資源有限,只能戰戰兢兢、節衣縮食,東南亞氣溫極高,怕熱的裴老師,每次開車都緊閉窗戶,假裝在吹冷氣,怕一開窗就被發現沒有預算讓外交官開冷氣,這樣,就會暴露出國家的窘促,她總是在宴會前小心躲進化妝室,擦汗上妝,再旋轉在雍容優雅的衣香鬢影間,宣揚「國家氣質」。
如果每一個人在選擇「忠黨愛國」時,放下意識形態,只問自己可以做些甚麼?在黑暗中,更能堅持「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這樣的我們,是不是就有足夠的力量,大家一起共好?
7.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熟齡後,身邊開始出現各種「養生達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早課」,日日靜坐、瑜珈、運動、寫字畫畫,尋找身心靈平衡。2013年中秋節前,和老師通電話,九十歲的裴老師提出一篇非常動人的「謝詞」;「我謝謝老天爺讓我沒有老花眼,可以盡情吸收精神糧食;也謝謝老天爺讓我沒有假牙,可以盡情吸收物質糧食。」
這才是最頂級的「養生達人」。她很少運動、更談不上建立甚麼有紀律的養生習慣,偶而打麻將「煉腦」;失眠沒甚麼大不了,她吃了幾十年的安眠藥都沒有副作用;她也不太運動,覺得很浪費時間,倒不如用來備課,多上一堂課,就可以對別人多一點幫助!就在老師一邊說:「我打給你,我打給你」、我又一邊「沒關係,沒關係啦!」的雙方交鋒中,我決定:「老師,我應該每個月打個電話給你,分享一下新故事,把快樂分享給更多人。」
「《溥言雜憶》之後,我的故事就沒啦!我都92歲了。」這時,老師開始聊起,在美國,她成為獨特而善心的「國學輔導老師」,不但免費教學,還要準備講義,教書法、教《詩經》,教所有大家想要學而又不容易學到的中國文學,很多人都問她:「賺了很多錢了吧?」她笑說:「哪有得賺?我都一路賠啊!不收學費,還要印很多講義,要不然他們怎麼買得到教材呢?」
名字,是我們一生的預言。老師姓「裴」,就是要「賠」啊!可是她賠得真開心。老師忽然說:「每次告訴人家我教《詩經》,現代人哪懂得甚麼是《詩經》啊?他們都問我,是哪一個教會?」
《詩經》,不等於「聖經詩篇」啊!想起〈小雅.采薇〉,我們都經歷過太多波折起伏,這世界上誰不在「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的青春活力裡,不得不落入「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集體悲哀?大部分的人,抱著「行道遲遲,載渴載飢;我心傷悲,莫知我哀」的往事惆悵,過了半輩子,裴老師的「養生妙方」就是,放下憂疑懼怖,安心活在當下,把「楊柳依依」的溫暖纏綿,繞逐成我們記憶裡的永遠。
2017年2月6日,裴老師摔傷了背,CT掃描,證實晚期轉移性腦癌已轉移至肺癌。找出多年前為老師策辦國畫展時的請柬,想起遷居山鄉「陽光山林」時臨窗的小山谷,老師為我畫了幅〈水居圖〉,就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開始,隨著裴老師跳入流光河,溯洄從之,溯游從之,成就一段美好的生命旅程,如遙遙渺渺的野生年代,小鳥的脆響,絕塵洗心,創造了「世界可以更美麗」的起點。
-------發表於2017.6月號《文訊》雜誌
2017年秋季班,領著創作坊的孩子們讀《幽夢影》,那是由明轉清、家國殘破後,在遁世的道家和淑世的儒家間,奮力尋找出來的「活在此時此地」的掙扎和出口。
批閱著國一學生在〈中小學英文教育〉的討論中提起:「當國際關心一帶一路時,真的很不希望我們只關心颱風假、暴雨假和一例一休。」時,我深深感受,我們為孩子準備了甚麼樣的高度,他們就會看見不一樣的世界視野。從五月開始,讓孩子們寫〈520,台灣我愛你〉、〈台灣,我最喜歡的地方〉到今天的〈台灣,我喜歡〉,彷彿創作坊漂浮著台灣主旋律,常常相約期末前大家一定要看《看見台灣》。
2017.6.10,乍聽到:「齊柏林走了。」好痛!天不祐台灣。
這個六月,就在齊柏林剛離開時,收到《文訊》月刊。《文訊》連續三個月刊出台大中文人張健、吳宏一、黃秋芳對裴溥言先生的故舊懷想,泰山荒頹、梁木崩壞的「哲人其萎」慨嘆,慢慢走到尾聲。
翻讀到同期《文訊》最後,劉靜娟寫〈咱這个年歲〉,關於不同的人生階段和生活條件不斷移轉的「重要的三件代誌」,好文章,總是簡單寧靜,安慰了生命中許多混亂時刻。
讀著靜娟姐、重讀已然刪節成6700字的裴老師,覺得無常人間,總還有一兩件讓人安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