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超以象外

不知道從如何遙遠的童蒙時候開始，一直被司空圖和他的《24詩品》吸引。

當然，那時候的我，不認識司空圖、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一本這麼讓我著迷的薄薄的書，叫做《24詩品》，只是常常被這些字句牽引，隨著這些像詩、像成語又像短偈的神祕召喚動盪。超以象外，得其環中；飲之太和，獨鶴與飛；如將不盡，與古為新；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青春鸚鵡，楊柳樓臺；如月之曙，如氣之秋；蕭蕭落葉，漏雨蒼苔……彷彿走向天涯海角，蒼蒼茫茫，天荒地老。

2009年，第一次引用《創作坊24詩品選》當教材，一開始，雜音很多，心急的家長常常擠在櫃台問：「我們都不懂，到底要怎麼教孩子？」

「不用教啊！自己任憑著心去感覺、去享受，這樣就夠啦！」我們總是氣定神閒：「教孩子的事，就交給我們。」

夢工廠廠長經歷過《詩經選》、《宋詞選》、《元曲選》……這些不同主題的古典教學大翻新，可說是身經百仗，這一次，不得不提醒老師們：「要不要票選一下，是不是下一次的循環課程，摘掉《24詩品》？」

我雖然癡迷於《24詩品》，相信這是一種人格的薰陶、境界的提升，但也不敢和孩子的未來開玩笑。決定在學期過半後民調，調查結果，《24詩品》居然深受喜愛。孩子們自由摸索、寬闊開展，我們讀詩、刻藏書章、檢視生命嚮往，在沒有標準答案的摸索中，享受發現，感知聯想的快樂，就這樣，《24詩品》在創作坊古典河道上，形成了獨特而不可或缺的河岸風景。

創作坊的飲水機旁，有我的大字塗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語不涉己，若不堪憂。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如淥滿酒，花時返秋。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淺深聚散，萬取一收。」期勉出入創作坊的人，在紅塵引誘中，收斂情緒，濾盡繁華；洗手間牆上還有一小幅「落花無言」，提醒大家，輕聲上廁所，是禮貌，更是優雅的教養。

為了迎接嶄新的詩品季節，為長期練書法的麗雲老師，做了個小小的「詩品行書展」。字寫得很好，麗雲決定在落款時加上我的小印，讓我也跟著小小掠美。重新翻出多年來不曾再刻印的舊印盒，歲月的芬馥迎面撲來，我們先在埔里廣興紙廠的手工紙上，鈐蓋了一大堆印色，核對大小，選擇印文，看麗雲趴在地上蓋章時，忽然想起，任何時候寫大幅的字，我也這樣戀戀匍匐在字紙間，彷彿被文字的靈魂擁抱。

特別喜歡風姿跌宕的「飲之太和」，在上樓梯前讓孩子們都明白，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營養。

宛玲結婚前，到創作坊來小聚。為了各地來的同學們，她帶著I-pad，訂場地、轉帳，除了婚宴，又加開兩場「同學會」，把小小的視窗靈活轉化成「婚禮秘書辦事處」。我笑說：「我也有I-pad，只用來查電影片名，但是，朋友用我的名字，刻了最喜歡的詩：秋水芳醪，飲之太和。」

新娘子很可愛，發現創作坊的小小壁廊也是「飲之太和」。我們居然在創作坊講起課來。送給宛玲一本創作坊用的薄薄講義，為她講了前兩品：〈雄渾〉跟〈沖淡〉，揭示人格成長的境界。

2.得其環中

答應宛玲，在水國寫詩品隨想，簡單籤注出我們共有的這場相約、這個美麗的讀詩天。就從第一篇〈雄渾〉開始：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萬物，橫絕太空。

荒荒油雲，寥寥長風。超以象外，得其環中。持之非強，來之無窮。

〈雄渾〉代表外在的建構。我們孤孤單單到了人間，整個世界文化模式是一個圓頂，蓋住全部，當我們的心，細到可以跟天地相呼應、可以聽到天地呼吸的時候，就覺得他是活的。

「混沌」在蒙昧中孕生「盤古」，盤古日高一丈，天就往天推一丈，他的腳變長，就往地推一丈，不斷不斷的長之後，以致於他的眼睛化為日月，他的汗毛化為森林，他的汗水化為河流……直到現在，如果我們可以感覺到，當我們跟天地交接時，幾乎感應得到他是有生命的。

當我們不用智識去判斷，不用我們所能理解的科學智慧去判斷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所有生命的一切，可以感同天地間的呼吸，這個就是「大用外腓」。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就是整本詩品的意義。這個世界，我們感覺得到的肌理，都繞在我們身邊。如果用文化模式來看，他是一大片的天幕，我們感受到的任何可能，都在相互牽引。

北歐人相信四隻巨大的烏龜擎挺了這個世界；我們認為盤古創造人類世界；到了中古世界，世界會化身巨大的鵬鳥翻飛。每一種文化，幾乎都擁有自己的呼吸聲息，這個無限大的世界，是我們不能了解的，「外腓」就成就了一個自足的體系、肌理。

這個肌理，有一種無比真摯的真情在裡面，這就是絕對的主宰，決定了這個外在的肌理怎麼走。想飛，就覺得他是垂天之翼；想停留，就覺得他是烏龜。

他站在哪裡，沒有絕對一定如何的結果，於是沒有絕對的整個世界。他的肌理，根據我們內在所理解的真體，慢慢去壯大他、去成就他，而他永遠在那裡。無論真體能不能內充，整個「大用」永遠存在那裡，不斷循環、不斷擴大，看我們能夠撐持出什麼力量來，它的「大用」，也就揭露了「無用就是大用」的真理。

所以，當我們「返虛入渾」的時候，必須把自己清空，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使得生命的能量看起來變小，同時也把執著、限制、生命的扎紫濾盡，以致於可以一點一滴地「積健為雄」，所有放進去的感覺和領略都會變成營養，，把天地萬物都裝進來，因此而得以無限完成真體內充。

「橫絕太空」的太空，不是我們現代語言裡的太空。太，指出世界上最大的大，比最大還要更大，就是太，太到極點了，那生命所有形成的起點，開始裝進了一個幾乎可以具備萬物的東西。

「荒荒油雲」的「油」就是光澤！「荒荒」是深暗的，一層、一層深暗的雲層裡，還可以看出光澤、看出光燦，這時，「荒荒油雲」已經不是眼睛所看到的灰暗，還有心裡的意念，跟內在印象、內在心靈，相呼應出一個生命內層的光澤。

當情感深深地渲染，文字慢慢地經營，最後就可以串起千古孤寂。「寥寥長風」的長風，從千古之外延續到現在，還可以延續到千萬年以後，這樣無止盡的延續，我們所看見的「荒荒油雲」，透過再灰暗的雲層，在裡頭看到光，那迴旋了千百年的痛苦，我們並不寂寞，只是其中之一，一如那迴旋了千百年的驕傲，我們也沒有比別人多好一點，我們都擠在同一個循環裡。

當巨大的空間點、時間感被串起來以後，就知道「超以象外」，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眼睛看到的。

能夠「超以象外」，就能「得其環中」。為什麼一定是要一個「環」？因為太極也好，生命的起點，生命就是不斷循環，隨著不斷的循環，你知道，他有一個永無止境的原點，來自於天地之間的循環，來自於你知道大用外腓，整個世界的肌理，是因為我們在裡面感受到了，我們有能力感受「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不見來者，而我們獨在其中，這時「念天地之悠悠」，當然會「獨愴然而涕下」。

天地之間的空間感、時間感是無止境綿延的，絕對不是我們主動想要做什麼？而是「來之無窮」。春天來了，夏天會到，冬天來了春天就會回來，大地無止盡循環。隨著內心的覺醒，越來越覺得這個圓可能是生命的來源，透過這個圓在行進的時候，我們才慢慢發現自己走進的一個永不退卻、永不衰絕的力量。

這就是〈雄渾〉的內在精神。「雄」是一種力量，「渾」是一種融合，體會一種因為融合而永不衰歇的力量。

當我們靠近一棵大樹時，聽到大樹的聲音了沒？感受到大樹的心跳了沒？能不能感受大樹底下的根，這樣盤旋，這泥土，承受過風雨，但是在全部蘊釀成營養之後，支撐著樹的壯大，不斷的長，那幾千年幾百年幾個日月的循環就在那裡，他會回應到我們的身體，回到我們身邊。

無論大象、螞蟻，我們都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