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第一本書、音樂家的第一場演奏、藝術創作者的第一次展覽，以及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常常是生命的一場預言。

1. 並不美麗的人生

李安的《囍宴》，預告著擺盪在個人與世俗、壓抑與展現、試探與安定、堅持與成全不斷糾纏、滲透的無限迴圈；遠在1988年出版的第一本書《我的故事，你愛聽嗎？》，是我一輩子的低迴淺唱。彷彿在每一次轉彎、每一個寧靜時候，遇見我在意、或者是在意我的人，都忍不住想輕輕問：「我的故事，你愛聽嗎？」

畢業於北卡羅萊納藝術學院，因而大量接觸美國影史資產的大衛高登葛林（David Gordon Green，1975.4.9），2000年發表第一部電影《George Washington》。片名非常偉大，但是，糾纏在美國國父的崇高想像底層，這位25歲的年輕導演，在這部低成本獨立電影，透過五個美國青少年小人物，在荒涼背景中無所是事的散漫暑假，經歷青春、迷惘、死亡、拯救和希望，輕輕勾勒出我們對時間、對生活的試探、迷惑，以及不大不小、僅屬於自己可以領略的詮釋和張望。

而後，終他一輩子的創作，都在逆轉歐洲精英文化，叛反好萊塢商業體系，使得他盤旋在獨立製片界，耕耘出充滿美國「精神主體」的強烈風格。

2003年的第二部電影《最愛妳》（AllThe Real Girls），發掘了青春燦亮的柔伊.黛絲香奈（ZooeyDeschanel）這個精靈般的萌女孩，而後在《沒問題先生》、《戀夏500日》大放異彩。全片用素樸而帶著淺淺惆悵的日常生活，揭示美國南方蕭條小鎮，拙於經營愛情的年輕男女，在恐懼和勇氣、停留和離開、最愛和推拒間，經歷一次又一次的心碎和失落，平凡而真實的無聊人生，不知不覺竟成為人生最輕鬆的生活選擇。

2004年的《殺機入侵 》（Undertow），導演引用了後來在《暮光之城》聲名大噪的克莉絲汀史都華。仍然是美國南方鄉間農場的與世無爭，隨著家族異質份子的入侵，像風吹過的微微波褶，讓人無限想像，寧靜海面底層的憤怒、忌妒、貪婪，暴力與冷血謀殺，如何攪動了生命的顏色？

到了2007年的《雪天使》（Snow Angels），入圍日舞影展陪審團大獎。改編自史都華歐南的同名小說；主角的知名度大漲，由牛津大學畢業、主演過《凡赫辛》《決戰異世界》的凱特貝琴賽和柏林影帝山姆洛克威爾聯合擔綱；刻繪剛離開充滿毀滅性格的丈夫卻又擺脫不開的單親媽媽，帶著四歲女兒，在中國餐館裡當服務生，和同事丈夫外遇，生命的渴求與困頓，在四處碰壁的侷限中奮力掙扎，誰都不能想像，我們怎麼會越努力就距離快樂和安定越遙遠？

1997年RobertoBenigni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義大利電影《美麗人生》，把納粹集中營的懼怖恐慌，通過遊戲和謊言，轉化出一個並不美麗、仍然扣人心弦的悲喜劇。

初滿三十歲的David Gordon Green，在這並不美麗的人生中，拼組著他自己的渴望，以及和大多數人一樣，並不確定會不會只是「徒勞一場」的奮鬥和掙扎，並且慢慢地藉由非主流的強烈色彩，擠進主流電影世界。

2. 並不美麗的電影

一向親自參與劇本撰寫的David Gordon Green，在2008年8月，改用賽斯羅根與Evan Goldberg聯合編劇的《菠蘿快遞》（PineappleExpress），片名的第一層意義揭示法院傳票傳遞員，日常生活意想不到的「爆裂物」；第二層是電影裡的真正主角，暱稱「菠蘿快車」的頂級大麻。

這部全美狂賣的美式喜劇，開啟David Gordon Green「惡搞三部曲」的序章。

第一次出現在David Gordon Green電影中的詹姆斯法蘭科（James Franco，1978.4.19 ），用邋塌的造型、亂七八糟的碰撞、荒唐滑稽的無腦，顛覆他一貫俊美、頹廢、多才多藝到幾乎無所不能的既定形象。這個能導、能製、能寫劇本的全能型演員，同時也是傑出的詩人、藝術家、作家、老師，擁有4個碩士、1個博士學位（目前正在攻讀第2個博士學位），還在2006年開過畫展，在紐約大學教電影，才氣洋溢，以一種難以捉摸的氣質，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23歲那年，為了融入《詹姆斯.狄恩》這個角色，James Franco學吉他、騎摩托車、從不吸菸變成一天抽兩包菸，更極端地不跟家人、親友、女友聯繫，感受狄恩式「完全的孤絕」，這種全面的專注和投入，為他贏得金球獎最佳電視迷你影集男主角獎。他與影帝勞勃狄尼洛、影后法蘭西絲麥朵曼合演《疑雲重重》裡的毒蟲，爍目耀眼，毫不生澀；甚至在丹尼．鮑伊（Danny Boyle）的求生電影《127小時》，以驚人的獨角戲，角逐奧斯卡影帝；還變身成奧斯卡頒獎典禮亦莊亦諧的傑出主持人；並且透過《自由大道》裡西恩潘的同志愛人、《Howl Howl》中的同志詩人艾倫.金斯堡，以及主題繞在經典同志片《虎口巡航》打轉的《詹姆士放男口》，奮力在呈現多元的人生可能。

這樣的James Franco ，遇上大他三歲的DavidGordon Green，同聲相氣，剛好湊起來做更大膽的嘗試、更瘋狂的惡搞。

2011年的《王子殿下》，簡直是用詹姆斯法蘭科、娜塔莉波曼，還有從《最愛妳》後慢慢竄起的柔伊.黛絲香奈這些A級大咖，結合華麗包裝、超級特效、壯麗場景，以及史詩般的壯闊配樂，腥羶低俗地戲仿著各種各樣大規模大製作的電影公式，例如巨龍屈從巫師、冒險前要先拜訪先知智者、加入騎士團要生吃心臟以顯英勇、戰士任務達成要割下對手的某部分器官當戰利品……，用來耍賤、裝傻、懶散、傲慢，毒品、大麻、下流、惡搞、插科打諢、自娛自樂，重新翻製一次中世紀遙遠王國的《菠蘿快遞》。 

3. 此生此世，就是最美的電影

意猶未竟的James Franco，後來又在《大明星世界末日》裡，毫無禁忌地演出誇張的唯物混蛋。

David Gordon Green的惡搞，同樣也還沒走到盡頭。2013年，他改編冰島電影《Either Way》，從片名可以領略到的「兩者都」、「不管怎樣」、「總之……」的這些難言難辨的人生滋味，在冷冽寧靜的末世氣息中，加入「人生又能如何」的放鬆、放縱，自編自導低成本獨立小品《無路用之王》（ Prince Avalanche），延續《菠蘿快遞》、《王子殿下》，成為極具餘韻的「惡搞三部曲」終章，獲頒柏林影展最佳導演獎。

Avalanche，雪崩，突顯出一種終將破裂的平衡關係，積雪愈積愈厚，即使沒有崩塌，也一直都處在危險狀態。無論是電影裡的Alvin﹝Paul Rudd﹞和Lance﹝Emile Hirsch﹞，或是電影外的我們，和平岌岌可危，不同的生命形態，總有一天會踩到對方底線，引爆衝突。

更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真的害怕雪崩？或者在等待雪崩？雪崩之後呢？我們的人生，是不是得靠著一次又一次的雪崩和重整，才能找到真正的平衡。

這是一部枯燥、惡搞又低級到讓人看起來非常不舒服的電影。在1988年德州山林大火後，無止境的道路重建，漆上鮮黃中線、黏上反光道釘，不能踰矩、不需規劃、不必耗神，重複的工作與生活，好像我們的存在就是一種永恆的麻痺狀態，整個世界如同火宅，只餘淺淺深深的森林灰燼。

規矩的Alvin，努力工作賺錢，餘暇時釣魚、搭帳篷、為女朋友寫信，寄錢負擔女朋友的生計，還認真學德文，在虛矯的精神嚮往裡，靠近黑森林般的童話想像和扎實的紀律效率；女友的弟弟Lance，甚麼生存技能都不會，成天只想找女人上床，花光Alvin準備寄給女友的錢，還在胡天亂地後哇哇大叫：「47歲的老女人怎麼可能懷孕？我還沒準備好當爸爸。」

剛開始，我們只看到Alvin辛苦地背負著幼稚的Lance，不煙不酒不賭，在遠方辛苦工作時，心心念念牽掛著他的牽掛。好不容易等到Lance進城放縱，他才真正享受一個人的時光，穿著膠鞋釣魚、自由自在地烤肉、友善地協助失去家園的女士，搜尋飛行員執照，那是唯一可以證明人生心力的證據。Alvin難免被觸動，如果灰燼都飛遠了，生命殘存下來的，到底是甚麼呢？他在殘屋餘燼中，假想自己回到一個有老婆、有舒適爐火的家，自歌自舞自徘徊。

直到女友離去，Alvin看起來很完美的世界，瞬間傾頹。

一如雪崩，每一個愛的承諾，不能只是假想。Alvin倉皇跌走，不得不呼喚在他眼中最不負責任的Lance來救他，這才釀造了靠近與了解、交流與滲透、療癒與重建的各種可能。

一向以三支電吉他聞名的美國後搖團Explosions In The Sky，收起那股音牆漩渦張力，以木吉他為主，再配合同鄉電影配樂製作人DavidWingo的Synth和管弦樂背景，營造出壓抑而後釋放的「人生又能如何」的輕惆淺悵。Alvin終於省覺，對無視於身旁女伴上下車、反覆堅稱身邊沒有人的老翁說：「假設，我是說假設，你發現了身邊有一個人，請對她好一點，好嗎？」

車子走遠了，人生的故事仍在繼續。Alvin想要和自己的愛人一起餵餵雞、讀讀詩的平凡生活，在荒廢的火災後灰燼現場，隨著露營的人群來往，很快有了雞的騷動、詩的隱約。

這時，再想起Alvin在殘屋餘燼中的家居遊戲，彷彿看見了此生此世，幽幽走過。

2013年，James Franco根據William Faulkner同名小說改編後自導自演的《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入圍第66屆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2014年，David Gordon Green巡迴在SXSW音樂節、歐洲電影節、威尼斯影展、多倫多影展的《絕地重生》(Joe)，不但是Nicolas Cage近幾年來最傑出的演出，同時也刻畫了一個關於救贖、成長、邊緣社會的現代寓言。

他們都在人際疏離邊荒，尋找更多可能。隨著這些並不美麗的人生、並不美麗的電影，讓我們發現，惡搞無妨，破壞可以重建，只要親密相依，此時此地，就是最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