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連休8天，漂流在時間汪洋，開展一場「漂離又聚攏的記憶旅行」。

像一篇文章的起承轉合。「背景」三天，用6000字的〈歷史，在漂離又聚攏的記憶中……〉，低空盤旋舊世紀跨新世紀最初，我的文學旅程，也在那個轉瞬點，跨進一個原來想像不到卻又無限延伸的新生活；「細節」兩天，拋擲在堆疊電腦邊的厚厚一疊閒書，殺人推理、溫馨言情、紅樓絮論……，流動在桃竹間的新餐廳、新咖啡屋，隨意閒走；「意外的變化」常常是一篇文章的高潮，緊密、強烈，情緒穿錯，當然是端午連休中的主軸大戲，端午節，一整個大家族的團聚、祭祖。

這天一早，正謙來接我。剛上車，惠茹遞給我一杯City Coffee。我搖頭推辭，她立刻笑：「時間不對？」

這就是和家人相處的快樂。經過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看盡了彼此的熱情陷溺、憂歡浮沉，以及一些不大不小的怪癖。我喝咖啡，不是實用派的強力提神，更不是浪漫派的生活風情，純粹是一種紀律。這就是「我之成為我」的荒唐執迷，常常莫名其妙地為自己設立很多生活準則，比如說，為了降低65%罹患阿茲海默症的風險，厲行「飯後一杯咖啡」。

一到家，白柴甜甜例行性地提供歡迎式後，很快小睡，到處都睡得熟。在她身上甩手滴水，水落在狗毛上，冰冰的，至少應該顫動一下吧？這小小狗，竟然無動於衷！憶慈姐姐非常委婉地申訴：「人家已經很老很老了。」

無論房子、大樹、狗、小孩，還是大人，我們都將一起老去。

還記得，這學期在創作坊上課讓孩子們從一整本《名人金句》中，選出「最難做到的一句話」。我一直以為最難做到的是，惠特曼的「所謂平等，就是給他人和自己同樣的機會和權力。」

沒想到，大部分的孩子都選了海倫.凱勒的「如果我們把活著的每一天，都看成生命的最後一天，這該有多好！」原來，青春這樣「無畏」，同樣也「無味」得悠遠漫長，永遠都不可能是最後一天，彷彿有無數的可能等待書寫，同樣也有無數的機會無謂被浪費。

只有經歷流光老去的我們，才能在每一次過節、每一次聚攏又漂離時，感受時間倒數。每一次歡愛，每一回漂離而又渴望聚攏的熱切，讓活著的每一天，都慢慢在記憶裡成為最後一天。

1.  從秋俊傑到都敏俊

提了《玻璃假面》回家，兩代人幾個大小孩子，擠在一起看漫畫，最具有「節慶」的氣氛啦！

不知道從幾歲開始，我們的過年、過節，總沉迷在《千面女郎》、《尼羅河女兒》，以及很晚才擠進閱讀舞台的《灌籃高手》。重複的一遍又一遍反覆翻讀，幾乎可以背誦的畫面停格，一丟出議題就可以無限延伸的集體評論，還有隨著幾十年的流光篩汰感受到的心情變動，《尼羅河女兒》消失了，《灌籃高手》偶而出現，《千面女郎》和《千面舞星》都在取得正式授權後，替換成我們看了十幾年還常常糾纏在「秋俊傑」和「涑水真澄」間很難「定於一」的《玻璃假面》。

從1976年開始連載的《玻璃假面》，已經快要歡慶40周年紀念日了。美內鈴惠這位出生於1951年的雙魚座作家，25歲時驚天動地的「純愛」，在慢慢轉為六十幾歲的「奶奶眼眸」中，仍然逡巡在荒寒的紅天女梅花谷中，蒼涼而溫暖地搜尋著，不忍鬆手的結局。從小聽我感嘆著「希望在闔眼以前看到《玻璃假面》大結局」的孩子們，一個又一個長大了。這年端午，居然聽到憶慈喟嘆：「我也有四姑姑的心情了，希望在我闔眼以前，能看到《玻璃假面》大結局。」

家裡人手多，大人們習慣看著孩子們，擠在客廳裡，等著廚房出菜，拜拜前俐落地端碟端盤。這一年，看著和美內鈴惠同樣是雙魚座的憶慈，幾次跑洗手間拭淚、洗臉，大家慌慌然，不知如何是好地竊竊探問：「怎麼了？憶慈發生甚麼事？」

「看漫畫啦！」同樣也在拼《玻璃假面》，卻顯得氣定神閒的大姊頭蕙偉，一邊很入戲、一邊又很出世的做了解釋。常出驚人見識的大嫂，為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女兒，做了個很妙的提問：「蕙偉可能有躁症、憶慈該不會是鬱症吧？」

「哈哈！幸好她們很要好。」我們大笑：「1+1再÷2，這就沒事了。」

說真的，家裡的幾個孩子中，憶慈的深情、善感，最得我心啦！我們從「秋俊傑」的原型發展，一路追蹤到《暮光之城》的愛德華，到《來自星星的你》的都敏俊，從漫畫、小說到影像，建立起無懈可擊的「完美情人」論述：1.不說的愛2.誓死的守護3.迥異的隔離和無論如何都要相守的決心。

說得白話一點，他們都是表面很Man、號稱「Mister No」的「某奴」(閩南語，可以放棄自己成全愛人的稀有動物) 。日語有一個專有名詞，就叫做「愛妻家」，在不解風情的人眼中，被歸類在「PTT俱樂部」。其實，這真是天大的誤解！女人根本不喜歡言必稱老婆又怕太太的人，她們想要的「完美情人」，不需要支配，因為他比我們自己更了解自己，所以才能提供那些永遠想像不到的「最好」，這就是秋俊傑的沉默守護和都敏俊的面無表情，以及那些迷人的口頭語「不要」，為甚麼這麼深扣人心的原因。

憶慈開始回顧都敏俊氏，優雅秀美的金秀賢最初吸引她的《擁抱太陽的月亮》。這部戲，她反覆看過三次，徹底成為秀賢哥的小粉絲，擁抱著無人參與的甜美小祕密。誰知道，《來自星星的你》大紅，彷彿她的秘密精品被翻製成量販熱銷。我一直背不起來這部片名，因為，月亮繞著地球，地球繞著太陽，我非常不解：「地球，到底到哪裡去了？」

「ㄟㄟㄟ，這是古代好嗎？你要用古代的概念去看世界。」憶慈不愧為媽媽的女兒，同樣以「見識」見長：「太陽就是皇帝，月亮就是擁抱皇帝的妻，懂了嗎？」

真是一針見血。我忽然很慚愧，我學生本來可以給我一個金秀賢大型人形立牌，我卻嫌佔地方，指定要T-shirt啦、鉛筆盒……這些生活雜貨，遇見這麼癡纏純愛的憶慈，立刻SOS呼叫，急需一個立牌。哇！學生一多，人都變成九把刀抨擊的「權貴」啦！宜澧立刻回：「有！你要跟人一樣大的嗎？還是桌上型的？」

好開心啊！真謝謝世界上有淑委這麼好的老媽，才會生這麼好的女兒。宜澧貼心地說：「我房間很小，秀閒哥在我房間待夠了，可以換地方睡了。看要什麼時候整尊搬過去都OK，我可以帶金先生坐客運，哈哈！」

排在後面始終看不完的佩琦，把《玻璃假面》提回家，端午節的純愛餘韻，一併打包帶走。

2.  芬芳會回頭

祭祖，把一年的祝福在這僅有的幾個重大日子，和綿延幾代的歲月牽繫在一起。

最喜歡懷舊日子了，四處充斥的現代機械，形同天書。有人問起阿德，我直覺說：「他去擺攤。」

侄兒姪女們都大笑。「擺攤」和「電腦展」，感覺差很多耶！「偉大的德爸」可是三番兩次提醒我，德仔正帶著他設計的造型耳機，興高采烈地在世貿特展。

面對新科技，我常常脫拍。前幾天，手機在電信局通知下，不敢不從2G升3G，電信門市姑娘如果願意「多用一點心」，在換晶片前，為甚麼都不懂的手機文盲，複製通訊錄，應該輕易搏得一生一世的感激吧？可惜她隨手一剝，我哪十幾年的記憶就跟著剝落了。

帶著手機回家，讓大姐頭替我重新號碼分組。視力隨著年紀，很公平地大家一起退化，蕙偉終於忍不住問：「怎麼不讓最年輕的蕙檸Keyㄌㄟ？」

果然，蕙檸就在神明廳大拜拜時，配著最傳統的舊習俗，用最現代的靈活手指，替我Key「手機通訊錄」。四哥說：「時薪要收300元。」小時候超級可愛的榮榮，被低薪無望的社會制約，居然發出驚人之語：「而且假日，要收加倍！」

我做了公正的裁決：「檸，不用Key榮的電話。四哥，你是長輩，我原諒你，檸還是把爸爸的電話Key進去吧！」

當祖先們「歡宴」結束，我們圍著金爐「送禮」時，家人總覺得我撐著創作坊特辛苦，所以，在傳統的金紙、銀紙之外，會特別遞給我滿手的金條、元寶、美金。很喜歡下一代的下一代中，熱心服務的庭軒，總是不辭艱難、不嫌雞婆地為每個人服務，常常在有人需要他的時候，不論有沒有能力幫忙都願意一馬當先，所以，特別送給他金條和元寶，希望祖先保祐這個小傢伙事事順遂，才能照顧更多所有他想照顧的家人。

這時，注意到常常工作到半夜才回家的蕙檸，手上空空的，這也是辛勞掙扎的小上班族。忍不住又厚著臉皮，甜甜蜜蜜地對庭軒笑說：「給我一個金元寶，好不好？」

庭軒最好商量了，立馬交給我亮閃閃的金元寶。我一邊遞給蕙檸、一邊笑：「這算不算騙小孩？」

有恩報恩，是我的原則；當我們怎麼生活，整個世界都會用同樣的方式回應我們。這就是為什麼，我常常覺得，走到哪裡都可以感受到，「芬芳會回頭」的神秘效應。

甥兒閔硯送我一台相機，說明書之外，還附操作光碟，但是，遠離3C的古代人如我，真的是有看沒有懂。

幸運的是，閔硯姐姐為我畫了一整本「繪本說明書」，還附有超Cute的中場咖啡時間唷！拿到這本可愛的繪本，驚奇地發現「小紅帽」。不久之前，賜珍送我一本加藤真治小紅帽筆記本，好可愛的童話風手繪小冊，我用來收集旅行戳章，忍不住問：「這也是全家贈送的嗎？」

哇！居然不是。成立「茉莉花健走團」後，我決心紀錄行走間的步履，想學會和相機這種「異星種物」和平相處，為了和旅行戳章相呼應，書瑋認真在書店搜尋，找到一本和加藤真治手繪風格極為相近的硬殼繪本書，為我銘印著小紅帽走進森林後，和最不熟悉的「科技大野狼」拼搏的神秘冒險。

賜珍笑著說：「前些天，讀著書瑋的連休日記，提起她正手繪相機說明書繪本給阿姨。真是慚愧啊！我竟然這麼草率地送了個沒有說明書的I-pad。」

哈哈！這樣溫柔的心意，也算是戀戀回頭的芬芳呢！

                            3.  相互牽纏照顧的幸福

面對一整桌豐盛的午餐，忍不住點名缺席的人。妹妹坐在我身邊，老實報告兩個孩子和同學聚會，我有點不解：「怎麼有這麼多同學，不用回家過端午呢？」

「我也是這樣想啊！」妹妹回答得非常無辜。當父親跨過米壽，當兄弟姊妹都開枝散葉，我成為每一個圓和圓之間的交界邊緣，心裡浮沉動盪著，是不是大家族的故事，終將成為遙不可及的神話？會不會我們所在意的點點滴滴，不過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如寶玉感懷：「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

也因為站在孩子們漸次長大、未來正不可測知模糊塑型的轉瞬點，一點點的暖和熱，都會反複回溫。好像永遠吃不完的一碟又一碟華宴、水果、甜食，在餐後回家前，讓大家自由打包。我笑著說：「我才不要打包，我可以找三姐。」

「平常都不關心我，有事才找我，讓大家以為我最愛打包了。」三姐一說，我立刻擁抱她：「可是，我最愛最愛你啊！」

每一個家族，一定會產生一個不厭其煩地、渴望黏合大家的人。我們家就是三姐，還有一個永遠支持她、傻勁付出的三姊夫。回家前，Spring愛吃苗栗「瑞士烘焙坊」的紫蘇梅，一口氣託三姐訂了13瓶，賜珍也喜歡吃，我加訂三瓶。拿錢給三姐時，她笑說：「收Spring的2000元，你要速人的，我送你。」

書瑋還原現場，加贈一個笑話。一向以「慷慨」遠近知名的三姊夫，不知道送我們多少次紫蘇梅了，這次約定好，我們要付帳，他居然在結帳前「落跑」，無論媽媽大呼小叫，他都不想結帳：「我才不敢收錢。要跟人家收錢，你自己付！」

「我也不敢付帳給三姊夫啊！這會玷汙了我們對他的尊敬。」Spring聽到這個「笑點」時，忍不住表態：「我早就想好了，我會付給書瑋。」

人的一生，可以糾纏在「我想要對你好」、「你也拼命對我好」的相互牽纏照顧中，真的很幸福。

三姐為我打包了很多滷菜，以及可以冷凍起來、慢慢過生活的豬耳朵；大姊總是提早為我準備很多新奇的創意甜點；還有孩子們大量貢獻的一袋又一袋新書。妹妹找我推薦，想帶一些小說回台中，我的第一個問題很驚悚：「喜歡殺人、推理嗎？」

喜歡穿著蕾絲花邊少女裝的妹妹，大驚失色。這就是北捷隨機殺人的恐慌後遺症，造成對閱讀樂趣的破壞。哈哈！根據妹妹的臉色，我就可以推論出她的閱讀趨向，我這「閱讀指南算命師」很快推薦：「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非常溫暖；如果喜歡村上春樹，《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很安全，雖然頭重腳輕，但是搜尋過往的歷程，這樣迷離，卻又鮮明。」

回程時，正準備搭正謙的車時，看到「壹分利」大賣場，自言自語：「啊！還是沒時間帶知云到壹分利，那位叔叔壹直想要生一個像知云這麼可愛的女兒。」

沒想到，後座傳來讓云斬釘截鐵的預言：「他以後一定會很後悔。」

這兩個大部分時間像仇人的調皮精，在壅塞的高速公路上，所有的對話，全部用歌劇般的詠嘆調唱了一路，為超級可愛的「雙云傳奇」，翻出美麗的續篇，彷彿端午時節，還流動著或高或低的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