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湯顯祖和《牡丹亭》

忙處拋人閒處住。百計思量，沒箇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復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第一齣 標目

杜麗娘的故事，在古代，就像一部大受歡迎的偶像劇，隔一陣子就會重新上映，有時還會加以改編，換換主角的造型，再添上一些嶄新的心情特寫。

就像我們現在看到的《牡丹亭》，出版於1598年。湯顯祖在國家貪腐、民生痛苦的亂世裡，上書勸諫，因而被罷免，從此，他不再對做官存著任何幻想，轉而透過寫作，承傳志業和理想，從深受歡迎的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中，注入對社會的觀察、人性的領略，再點綴個人的感慨，寫出對青春、自由和夢想的強烈追尋，突破禮教綑縛，批判程朱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虛偽和殘酷，成為明朝「戲劇圈」最具影響力的超級大牌編劇。

更了不起的是，深深影響接下來的四、五百年間，無數文學藝術對熱情和渴望的反覆探索。

整部《牡丹亭》分成五十五齣，就好像分成五十五集的偶像劇。

第一齣〈標目〉，就是傳奇故事的第一回，透過這首簡單而美麗的詩，宛轉陳述著他的「創作緣起」和「劇情大綱」，讓看戲的人，輕鬆跨進這個虛幻而美麗的文學世界。

湯顯祖從「忙處拋人」開始，承認離開繁忙的官場塵俗後，即使住得清閑，心裡還是百般翻轉，找不到快樂方法，只能藉著看書打發時間，體會古書裡千百年來千萬人共有的悲傷，才發現每個人都在感情上，擁抱著難以紓困的壓抑和痛楚。所以，他以「情」抗「理」，繞著主軸「牡丹亭」，就在「玉茗堂」這座種滿山茶花的書齋裡，妝點著優美景致，從早寫到晚，直到夜深點起紅燭，最後寫出歷劫三生仍然不悔的深情真愛。

   則怕呵，重瞳有眼蒼天瞎，似波斯賞鑒無差。由來寶色無真假，只在淘金的會揀沙。----第二十一齣  謁遇

「重瞳」指的是眼睛裏有兩個瞳孔。

中國史書上記載過的重瞳人物，像虞舜、項羽，多半是聖人或帝王，所以，文學傳統習慣用「重瞳」來代表帝王的眼睛，象徵威權力量，讓讀書人得到機會，才能把理想和智慧都奉獻給家國。

透過書中主角柳夢梅的懷疑，重瞳有眼嗎？蒼天瞎了嗎？這所有讀書人的心事，像夾纏在砂礫中的純金，等待識寶的波斯人。無論是杜寶的成功或陳最良的失敗，他們的人生發展，全都寄託在「重瞳」的任命許可。

這種龐大的威權壓抑，同樣也沉重地鎮鎖著湯顯祖。

經歷官場的成、住、壞、空後，他把自己所領略到的天地至理，投射到《牡丹亭》中。

柳夢梅的純真是「成」，用愛和希望形成聚合；杜麗娘的堅持是「住」，用不計一切的專注熱烈找到出路；杜寶的固執是「壞」，揭露不可撼動的規則和秩序，成就我們，同時也侷限我們；陳最良的失落是「空」，在遍經繁華後，領略如夢一場的無常人生。

他又透過不朽的「玉茗堂四夢」，構築出立體而深邃的文學真實。

把唐朝悲劇《霍小玉傳》，改寫成大團圓的《紫釵記》，用純粹的愛對抗沉重的禮教，做為「寄寓性靈」的文學宣言，這是「成」；篇幅最長、最享盛譽的《牡丹亭》，寫盡愛的信仰和堅持，是「住」；到了《南柯記》的螻蟻國，把功名利祿的虛浮崩裂，全都轉為「壞」；最後，依據唐小說《枕中記》改寫成的《邯鄲記》，篇幅最短，完成最遲，卻在黃粱一夢裡，看盡世俗百態，萬般成「空」。

日本學者青木正兒在《中國近世戲曲史》中，把湯顯祖和莎士比亞，並稱為東西方交相輝映的兩顆明星，就是對他文學成就最真誠的致敬。

2.  杜麗娘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第十齣  驚夢

杜麗娘順著父母親的期待，每天關在書房裡讀書，像童話裡等著被王子一吻醒來的「睡美人」。

誰也不知道，她心裡藏著「花木蘭」的決心和勇氣，叛逆世俗，把渴望和試探都投射在調皮、直率的丫鬟春香身上。可以說，她是光，春香是影。因為她質疑「讀死書」，春香才敢在課堂上惡作劇，才演變成「春香鬧學」這齣有名又有趣的戲；當春香提起後花園時，老師惱怒，杜麗娘先斥責春香，用頭腦和老師周旋，一等到老師離開，就迫不及待的跟著那關不住的心飛出去。

從第十齣〈驚夢〉開始，不斷出現的美麗花園，就成為杜麗娘的「革命舞台」。對現代人來說，很難想像，平淡無奇的「遊園」，在古老背景裡，居然是掙脫禮教束縛的越軌行為，因為，那時候的大家閨秀，不許出門閒逛，免得受到大自然生機燦爛的生命力誘惑，把心玩野了。

杜麗娘只能趁著父親出外勸農時，偷偷跑到花園遊賞。絕美的萬紫千紅，冷落在殘破的後花園裡，安安靜靜的，不知道過了多少年。所有的良辰美景，快樂的事、美麗的事，像朝雲晚霞，糾纏在煙霧裡，一如畫船水影，轉眼都輕輕散去……

第一次看見真正的春天，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生命就和春天一樣美麗，也第一次發現自己的青春，如這片「奼紫嫣紅」，即將都變成「斷井頹垣」。杜麗娘忍不住想，絕美、繁華的一生，轉眼就被辜負，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嗎？

她不甘心！所以，在超現實的幻夢中，熱烈的和持著柳枝的秀才相知相愛。

直到美夢醒來，更加不能忍受壓迫人性的冷酷現實。而後，才有不顧一切的尋夢、畫圖、死亡，以及最後又由死而生的美麗故事。

雖則是荒村店江聲月色，但說着墳窩裏前生今世。則這破門簾亂撒星光內，煞强似洞天黑地。

姑姑呵，三不歸父母如何的？七件事兒夫家靠誰？心悠曳、不死不活，睡夢裏爲箇人兒。----第四十八齣  遇母

繁花鮮豔中的斷壁殘垣，仿如一則預言，預告著杜麗娘在最美麗的青春時候，將如花凋謝。但是，同樣也在這荒園裡，藏著生生不息的生機，暗示著杜麗娘將由死重生的鮮活燦爛。

這種驚人的生命力，剛開始可能只是一種「說不清楚的勇氣」，隨著時光流轉，一點一滴回顧、思索，慢慢沉澱成「想得更清楚的智慧」。

破墳重生的杜麗娘，為了逃躲來勘查的陳最良，帶著協助她的道姑，隨柳夢梅連夜趕到京城赴考。她變賣首飾，省吃儉用，期勉柳夢梅認真準備應考。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杜麗娘從不抱怨，仍然相信著這小小的荒村，無論江聲如何嗚咽，月色如何愁慘，只要對照起過去活著的時候，關在書房裡不得自由，死去的時候又只能埋在墳窩，就覺得只靠著這破門簾透進來的幾許星光，也可以找到生命的光亮！

這種珍惜眼前的領略，不是簡單的選擇，而是生命的拉鋸。

杜麗娘和道姑相處時，難免流露出心裡的不安：「姑姑啊！我這樣棄家逐夢，怎麼對得起父母親呢？生活這樣窘迫，每一天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該怎麼辦？」

經歷過「心悠曳」的迷惑，「不死不活」的低潮，我們才能了解，正向的力量，不只是「單純的勇氣」，更是「反覆思量的智慧」。在痛楚懷疑的漩渦中，找出生路，才能相信自己的選擇，學會珍惜生命的每一個瞬間，並且為自己的每一個決定負責。

過了不久，她在離亂中和母親重逢。

杜麗娘死而復生，杜夫人和家人失散而又重聚，兩個人都在「失去」中，學會珍惜「擁有」。

 
                                     3.  柳夢梅

土地公公，今日開山，專為請起杜麗娘。不要你死的，要箇活的。

你為神正直應無妒，俺陽神觸煞俱無慮。要他風神笑語都無二，便做著你土地公公女嫁吾。

呀，春在小梅株。              ----第三十五齣  回生

柳生家道中落，身世寒苦，早逝的父母親留下僕人郭伯照顧他。

他滿腹經綸，卻感傷自己，蹉跎歲月，還得依賴郭伯栽樹賣果來維持基本生活開銷，所以常顯得意志消沉。直到他在夢裏，看到一棵繁花盛開的老梅樹下，有美人對他一笑嫣然。

彷彿呼應著宿命的呼喚，從此，他改名夢梅，辭別郭伯。途中偶遇朝廷欽差，接受旅費濟助，千里赴考；卻在嚴冬旅途中，凍貧交迫，不得不依憑著陳最良的善心，救他回梅花觀養病。

在這段休養期間，他發現杜麗娘封存在牡丹亭邊的畫像，而後夜夜和杜麗娘的遊魂歡會，引來石道姑的懷疑。杜麗娘不得不向他泣訴，自己只是一縷幽魂，早已為柳夢梅而死。

柳夢梅的一生，都在別人的付出和成全中浮沉，顯得消極灰暗。和杜麗娘相遇、相愛，讓他瞬間長大，從一直被照顧的被動角色，開始在威權世界奮鬥，學會主動爭取人生，保護所愛的人，在真愛之前，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勇氣，懇請石道姑幫忙，在後花園叩祭鬼神，破墳開棺，哀求土地公公讓杜麗娘回生，當作自己在嫁女兒，把她曾經燦爛過的風采、神韻、笑顏、歡語，在眾花神庇護下，一起還給人間。

看！那鮮豔繽紛的梅花，不正是天地間的真情摯愛，在樹間宣示生命的歡愉。

柳夢梅因為杜麗娘而勇敢，杜麗娘也因為柳夢梅，重新開展出新生命。這樣的狂情烈愛，超越一切，表現出深邃的社會深度，在壓抑封建的時代氛圍裡，釋放了追求個性的張力，進而揭示思想、情感和欲望所挾帶的力量，驚心動魄，最後都匯入晚明思想解放的文化浪潮裡。

十年窗下，遇梅花凍九纔開。

夫貴妻榮八字安排，敢你七香車穩情載，六宮宣有你朝拜，五花誥封你非分外。

論四德、似你那三從結願諧。二指大泥金報喜，打一輪皁蓋飛來。

                                                   ----第三十九齣  如杭

杜麗娘的人生，有三層轉折。

第一層，由乖巧馴順的官宦千金，發展到勇於決裂的深情女子。這個發展倉促、激烈，對照出夢想和現實的反差巨大，以致杜麗娘不得不付出燃盡生命能量的代價，病死於尋夢覓愛的徒然渴望。

第二層，從至柔的為情而死，轉而為至剛的為愛重生，面對閻羅王據理力爭，歷盡艱難險阻，倉促和柳夢梅成婚。

這兩層生命的轉折，都可以靠她自己的意志力，堅定完成。可是，到了第三層，她歷經劫難，在流離途中遇母團圓；杭州被圍，懇求柳夢梅探父；最後又將在朝堂之上，和狀元夫君一起面對親爹壓制，仍然渴望接納和祝福。

這種對於「幸福大結局」的爭取，如果沒有柳夢梅的參與和成全，當然不可能做到。

柳夢梅為她探父，在穿越連天烽火赴杭前，用這首有名的「數字詩」，向杜麗娘保證，十年苦讀，經歷嚴寒的臘九歲末，梅花開時，命運就會回應堅苦卓絕的人。有朝一日，華麗的香車、皇帝的宣召，冊封用的憑證，透過報喜聲中的豪華蓬傘，就是他對妻子全心全意的呵護。

杜麗娘的傳奇，成了柳夢梅續寫下去的故事。他專注的愛，始終如一，即使在得知自己高中狀元還被吊打，第一個念頭也是急著送信給杜麗娘，讓她高興。

所有的叛逆爭取，最後又回到生命的安定和秩序。這一段為情而死又生的玄奇佳話，得到皇帝「敕賜團圓」，象徵著傳統的約束、封建的禮教，都在漫長的奮鬥之後，轉為對生死之戀和浪漫性靈的承認與禮讚。

                                  4.  杜寶

攬貂蟬歲月淹留，慶龍虎風雲輻輳。君侯此一去呵，看洗兵河漢，接天高手。

偏好桂花時節，天香隨馬，簫鼓鳴清晝。到長安宮闕裏報高秋，可也河上砧聲憶舊遊？----第五十齣  鬧宴

「貂」和「蟬」是古代大官的冠飾，黏貼玉蟬，加上貂尾，代表擊退金兵的杜寶，高升宰相。

就在貴客雲集的歡宴上，人人都尊敬他，保鄉衛國，權傾一時，他卻只希望戰爭停息，歲月靜好。因為，在歡樂極盛處，驀然回首，自己犧牲了女兒，和夫人離散，這樣，能叫做「成功」嗎？是不是聽聽尋常人家洗洗衣服、打打灰塵，那樣簡單平凡的聲音，才叫做幸福呢？

這就是杜麗娘的父親，杜寶。一方面象徵著絕對的威權，另一方面也揭露無限繁華背後，掩藏著的深沉感傷。

他的絕對威權，提供封建社會勤政愛民、公而忘私的安定秩序。也是這樣的冷酷禮教，約束女兒，堅持門第，忽略真情，甚至在女兒病危時，仍然堅持，婚姻不由父母做主，就是敗壞家風，不惜斷送女兒生命。

湯顯祖為杜寶加工改編出許多精彩設計，先藉著出外「勸農」，讓杜麗娘找到自由縫隙去遊園，表現他的認真；又創造出金兵入侵的大時代動戰，凸顯杜寶「為國忘家」的力量。

透過理家、勸農、治城、禦寇的功績，讓杜寶多層次的呈現出秩序、規則和固執，這才合理解釋了他為什麼不肯接受死而復生的女兒。因為，所有過於強烈的愛和欲，都帶著驚天動地的力量，挑戰威權，衝撞秩序，同時也拆解了他一生苦苦維繫的天人、生死、君臣、是非、真假……這些他認為非常必要的「理性基礎」。

這個用愛情來衝撞道德體系的「革命舞台」，因為這些豐富曲折的人性，不再只是正、反派對決，更能牽纏出更多矛盾、衝突，以及每一個角度都值得深思的模糊邊界。

你夫妻趕著了輪迴磨，便君王使的箇隨風柁，那平章怕不做賠錢貨。

到不如娘共女，翁和壻，明交割。               ----第五十五齣  圓駕

整部《牡丹亭》，用杜麗娘的堅決和柳夢梅的憨軟做底色，加上杜寶的固執，讓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像「過關遊戲」，一關又一關，不斷克服困境，終於感天動地，進而崩裂了禮教壓抑。

這一段真醇美麗的愛情，即使經歷傳說中「陰司十殿轉輪王」的生死輪迴，死後還魂，仍禁得起更多現實的淬煉；即便是皇帝，也願意隨風轉舵，順應他們的愛情，賞賜證婚封誥的尊榮；再怎麼強硬的宰相杜寶，也不能逆抗聖旨，只能為女兒準備了嫁妝。

走過了戰亂折磨，大家釐清了懷疑嫌隙，學習、調整，相互融合，認真尋找出生命的出口，從此，母女團聚，翁婿和解，確認了切不開、斷不盡的親屬聯繫。

如果說，杜麗娘是光，春香是影，她們分別在思維和行動上，表現出相互呼應的「性靈革命」。

相對的，杜寶是光，為他執行禮教約束的家庭教師陳最良是影，同時揭露了封建社會知識份子的渴望和限制。

杜寶成功了！他在當太守時，勸農勤政，深受愛戴；金人入侵，擁兵突圍，智退敵軍。可是，他犧牲了個人時間和家庭圓滿，受制於封建限制，皇帝賞賜、科考機運、人際酬酢……。即使這樣「棄絕人倫，全力以赴」的偏執，也只是屬於少數幾個人的「幸運」。表現在陳最良身上的迂腐、庸俗、虛偽、自私，是失敗後的陰影，也是時代特徵的彰顯，更是後世文學作品裡的知識份子典型。

杜寶和陳最良的形象塑造，又讓我們清楚看見，湯顯祖是光，杜麗娘是影，同時用文學藝術上的堅持和倔強，投入漫長而動人的「思想革命」，張揚性靈，渴望夢想，讓後來的我們，越來越有機會，快樂的做自己。